正文 被鮮花遮蔽的黑暗(1 / 3)

我時常在夢裏,不,更多的是在昏沉的情緒中,看見黑如靜水的天空,幽涼滑膩,飄動著乳一般的光暈。微音四起,如有應答,忽遠忽近,低昂萬變。無風的黑暗是靜止的,綿密深厚,不可窮盡,如早已死去的人留下的遺愛,亦如我將留給後人的遺愛。大愛無言,宛若大恨。鏡中相對,天然駢儷。假如隻有愛而無遺恨,愛將是孤獨的,愛隻是輕煙而無芳馨。

這樣恒久的黑暗中,千山萬壑如羽毛一般在乳一般的光暈中飄。城市和村莊,宮殿和塢堡,甚至牛羊犬馬,則輕捷如飛鳥,交錯穿行,仿佛有所奔趨,有所尋覓。

假如我承諾而無力恪守,我不如從不承諾。假如我獲得而無力消受,我不如從不企求。錦繡的衣袍太重,我不如赤膊袒臥。黃金的冠冕太硬,我不如科頭髡發。群獸步出幽深的叢林,是為了傾聽。假如我不能感動於那樂聲,或將陷於過深的感動而不能自拔,我不如仍舊在穴中,重溫昨日的殘夢。那施我以一切我所懇求、我所珍愛、我將因之而無往而不在心之狂喜中的人,我將背離你的影子而遠逝,我恍若一步步趨近而實則白日驚飆一般毅然決然地遠逝。假如我連記憶也覺得太多餘,我不如從無記憶,更要從根本上剜去那記憶的因。

人是在祝福中獲得勇氣前行的。這祝福來自死去的人,來自活著的人,來自不相識的人,來自想象中的人。眼前的祝福遙不可及,因為我們是要邁向遙遠和虛無的。一切都已被限定,隻有想象自由無邊。祝福無論多麼誠摯,無論來自何方,都早已被限定,隻有想象是例外。於是,人最終是在自己的想象中上路,並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的。

黑暗之汪洋輾轉反側,似乎更透明,更清澈,似乎更幽深,更濃重,又似乎更遲晚,如更漏將盡。我不能想象在曙光照臨之後,這一片安詳的黑暗將如何自處。一片光暈的世界,而黑暗飄浮其中,如輕舟蕩漾、櫓聲咿呀?

無數花朵在幽暗中翩然而降,如雨,如雪,如樂音,如私語,彌散在全部的天空,紛紛揚揚,閃著藍色的晶瑩的微光,如眸子深處欲說還休的話,一個瞬間即逝的念頭。

花與花之間的微光映照,使空間再無餘隙。但花的彌散中透著自由和舒適,使人在致密中得以放縱,輕盈飄舉,直到意念的盡頭。

是天女散花,還是天花自己亂墜?是維摩詰在靜室,在眾人之中,而那一片自天之最高處、自黑暗最深處、自最靜寂的時間中飄落的花瓣,令他無可奈何地、沾掛在他的衣袖上?

心有未定就心有未定吧!無可奈何就無可奈何吧!若有所失就若有所失吧!維摩詰,那一瞬間,我就是你,因此我知道,這世界是無所謂黑暗和光亮的,無得亦無失,我們隻是在這裏,適逢其會。

過去的十幾年裏,我很少去想諸如人生、事業、前途這樣的大問題。我對於勵誌之類的書向來嗤之以鼻。我不相信人在麵對抉擇和困境時,能從別人的指南裏找到柳暗花明之路。在我們之前,確實有過無數高人賢士,他們明達睿智,洞徹世相,要麼順時得勢而成就千秋勳業,要麼堅持理想而留下萬古芳名。他們的經驗無疑是珍貴的,但對於我們有什麼用呢?我們記下他們華美的格言,自以為讀懂了文字後的意義,可是,那簡單文句中蘊涵的,不到我們經曆了同樣的慘重失敗,是不能領悟的。每一個人都相信自己懂得很多,每個人都願意講出自己的一番道理,到頭來,表現在實際行為中的,卻是連最起碼的常識都不具備的蒙昧、盲目和固執。

在由無盡的瑣事構成的日常生活中,談論人生、事業和理想是可笑的,那是一種書呆子式的愚蠢和幼稚。按照定義本來應當是生活概括的這些名詞,幾乎任何人都會覺得它們是和實際生活無關的,是讀書人抱守他們的無聊並期望從中獲得在實際生活中不可能獲得的尊嚴的一種方式。事實上,思考這些問題如果不是無聊,也是病態的。它們確實與我們必須應對的一個個具體難題無關。每個人都承擔著責任,為自己,也為他人,而責任意味著行動。在行動的細微間隙裏,自由地思想本是敗家子揮霍式的奢侈,那麼,自由地思想一些形而上的問題,又豈止是揮霍而已。

說來好笑,我深入地思想一些問題,總是在偶爾的失眠之夜。令人痛苦和惱怒的失眠,一個月或兩個月一次,給了我難得的從容,可以不計較時間的流逝,在一個很不值得的問題上盤桓一個整夜。有些事想通了,有些事永遠無解。但想通的事臨到決斷之際往往又回複成持久的猶疑。我想,人的性情既是與生俱來,環境和教育都不能改變其分毫。經驗與成熟和性情的改變無關,它隻是教會我們為了某種目的,為了眼前的利益,為了渡過難關,為了討好,為了欺騙,為了“偉大的目標”,不得不違背我們的性情,違背一向認同的原則,去做某些本不願意做或不應該做的事。這樣的違背,任何人都在所難免。關鍵在於,偶一為之無妨,千萬不要習慣,不要心安理得,不要從此拋卻了痛苦和猶豫,不要以為必然。世界上從來沒有必然,一切都是人為。必然的事謂之天,人為的事謂之人。馬在原野上自由奔馳,是“天”;被套上籠頭,拉上大車,是“人”。無以人滅天,固然理想,可是,做得到嗎?人的性情也是天,但最終也變成了“人”。

在迄今為止的生活中,也曾麵臨過一次次難關。猶豫,沒有用;遲疑,沒有用;壯士斷腕,沒有那個決心和勇氣。真正幫助我挺過來的,不是別的,卻是由於怯懦和懶散造成的“萬事不為”。因此可以說,難關不是闖過來的,是“拖”過來的。拖到曠日持久,關不成其為關。好像一隻鴕鳥,把頭埋進沙裏,抱著僥幸,以為強敵會消失在虛空,頃刻之後,再抬起頭,敵人真的不見了。拖是消極的,雖然幸存了,卻要承受損失。損失的不是利益,是一次次的可能性。

當一切處於平靜中時,我願意麵對現實。大困擾將至,我扭過頭,沉醉於虛構和想象的世界。我用想象和虛構把現實扼殺掉,至少暫時減弱現實的光芒。這樣,人的一生不可避免的,留下了處處疤痕,處處間斷,不能美觀,無法圓通。我握在掌中的是一團碎片,盡管它被我捏成了某種形狀。

事情是兩方麵的。痛定思痛,我同樣因為一次次地放棄而自豪。畢竟在犧牲和無所為的同時,也堅持了某種東西,恪守了一定的原則。我寧肯虛無也不願變成他者,我要始終是我自己。但為那些損失,我不能沒有愧疚。但我不為自己愧疚,我的愧疚是對他人,因為不是所有的損失都是可以獨自承擔的。

政治上的事一向感覺遙遠,就連希拉裏和奧巴馬這樣難得一見的男女和黑白之爭,也隻讓我時不時瞥一眼新聞的標題而已。在此之前,還有台灣的大選。我是真心希望馬英九獲勝的,覺得他形象好,清廉。國民黨執政,兩岸關係怎麼著也應該更融洽一些吧。至於獨統,我一點不擔心。有十三億人的祖國大陸在那裏,台獨無異於癡人說夢。

第一次接觸台灣人,還是在哥倫比亞大學學英語的時候,那感覺,和見了一個火星人差不多。來往既久,發現大家沒什麼區別,除了說話的口音和寥寥幾個用詞,但政治是一個無法溝通的話題。

那時的《世界日報》(台灣“聯合報係”在北美的報紙)報道大陸新聞,專以怒罵為主,一些專欄文章和讀者來信,乃

有稱大陸民眾為“匪”者。我曾認識一個河南籍的老兵,兒子在紐約開餐館,對手下員工中的大陸學生,他罵人時一律稱為“共匪”。他的口頭禪是,你們這些共匪,把我的家產搶光了,現在還得我養活你們。

但這樣的人,即使在餐館老板中,也是極少數。所以這家川菜館矮而肥胖的老板,在留學生中卓有口碑,其結果是,他的員工幹不了幾天就走人,他得不斷花錢登廣告招工。

不久之後,我進入一家國內背景的中文大報做編譯,驚奇地發現,這裏的總編、副總編全是台灣人,而編輯部主任是香港人。來自兩岸三地的員工,相處和諧。美國號稱民族大熔爐,這家報紙可算是中國人的小熔爐。

但台灣人在中資機構謀生,言談終歸有所忌諱。十多年過去,有些事我慢慢看明白了一點。比如,一個處事圓融的老者,卻是一個主張台獨的人,難為他編了這麼多年宣揚統一的、在此原則問題上絕不容許犯錯的版麵。另一位,他是真心希望兩岸統一的。可是,每當李登輝出言挑釁、北京以武力相警告時,他總是麵露擔憂之色,淡淡的,幾乎看不出來。如果哪一天,輿論強調,對於祖國統一,寄望於台灣人民,由衷希望兩岸達成和平統一,他就特別高興,和編輯們講,這是條重要新聞啊,應該做大些,上頭版。

紐約的台灣人,就我接觸到的,多數是反對台獨的。他們認同一個中國,認同幾千年的中華文化。來自大陸的,來自台灣的,來自香港的,來自東南亞的,在作為中國人這一點上,並無大的區別。如果說,在我們自己心裏,時時還有背景的區別:我們大陸人,你們台灣人,他們香港人,等等,在美國人眼裏,簡單得很,你們都是中國人。我想,外在環境的強大力量,不僅客觀上在幫助我們消除兩岸三地的隔閡,使自大者反省到自己的狹隘可笑,使有敵意者不得不在麵對共同的壓力時放棄或淡化這種由來已久卻毫無道理的敵意。我得承認,最初的那些年,自大和敵意在我身上也難免有一些,尤其是在經曆了某些極不愉快的事情之後。但現在,我的認同變得單純之極:我就是一個中國人。中國人,哪怕在月球上,在火星上,在河外星係的某個天體上,他還是中國人。事實上,在紐約垂二十年,在學校,在工作單位,在旅遊地,在街頭,記不得多少次被人問及來曆和身份,從來沒有人,不管是白人、黑人、南美人,還是猶太人,這樣問我:你是台灣人、香港人還是中國大陸人?沒有。他們問的是:你是中國人還是韓國人?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我應聘到一個從前絕不肯聘用大陸人的台灣背景的報紙工作時,上班首日,總編輯告誡我:報紙都有自己的立場,你是從大陸來的,背景不同,但你如果要在這裏工作,報紙的立場你必須理解和接受。我們的立場是,反對台獨,但也不讚同武力攻台。我們支持統一,但不是被大陸吃掉。聽到這話,我忍不住笑了。我想不到他說反對台獨時的語氣是如此堅定。我在這家報紙做了半年,每天細讀社論,見其抨擊民進黨和陳水扁時之嚴厲和憤激,尤甚於所有中文大報。當然,這裏麵還有一個國民黨和民進黨的兩黨恩怨問題。

民眾,老百姓,普通人,在不涉及政治的情況下,是很容易溝通的。政治這玩意兒,真不知道拿它怎麼辦。

我說過我對政治很冷漠。這是有理由的。生活壓力大,事務多,工作忙碌,我有不堪應付之焦慮。政治,尤其是在異國他鄉,尤其是牽涉到祖國和本民族的曆史和文化,實在是很牽腸掛肚的事。感情上太容易投入,太難以自拔。我在報社做編輯十年,如魚在水,未嚐一日與政治疏離。感受既深,痛苦與憤激無日不縈繞胸中。我希望終究能擺脫這些。記下許多細微瑣事的日記,偏要避開政治性的事件不談。如今回頭再看,應該說是一個缺失。甚至在文章中,我也很少涉及。政治對我,始終是個情緒性的東西。在文章裏,把政治當情緒來寫,無疑是濫情,而且絕對淺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