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候學英語,讀威爾基·柯林斯的《月亮寶石》,印象最深的是書中的主要敘事者,一位性情忠厚、生活嚴謹的老管家,每當遇到任何疑難,他總是翻開《魯濱孫漂流記》,從中尋找答案。小說家笛福是個社會經驗豐富的人,《魯濱孫漂流記》中,主人公流落荒島,孤獨沉思,事必詳記,多有感悟。老管家以此書為人生的座右銘,較之糊糊塗塗地讓如今充斥坊間的各種勵誌和指南讀物牽了鼻子,那是高明得多了。魯濱孫為了逃離荒島,曾經大費周章砍倒杉樹,造了一艘“比平生見過的任何用整棵樹造成的獨木舟都大得多”的獨木舟(用去五個多月時間),造成之後,卻發現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將船推過一百碼的土坡,送到河邊。他不甘心,先是打算從獨木舟所在處挖出一道斜坡,直通水濱,失敗之後,又計劃掘一段運河,引水到船底。結果一算,需要花費十年以上的時間。這項偉大的計劃隻好放棄。魯濱孫感歎說,造船固然是正確的選擇,在那麼艱苦的條件下造出船,固然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但問題在於,再好的選擇,再偉大的成就,必須置於現實中,看它有沒有實現的可能性:
我現在才明白——雖然已經晚了,——開始做一件事的時候,若是不預先計算一下需要多少代價,若是不預先對自己的力量做一個正確的估計,真是太愚蠢了。
這段話我在書上畫了紅線,它說的無非是:理想無論多麼美麗,如果不可能實現,終歸是一個夢而已。
從大學到現在,彈指近三十年,管家的故事還時時盤桓在心頭。我不太崇信勵誌書上的人生格言,也沒有三言兩語便可指顧千裏的座右銘。人各有理想,喜好和性格又不同,別人的經驗不管多麼精彩,我們不能信手拈來,奉為圭臬。我們隻能看一看,領略一下其中的高妙,有所啟發,有所參照,如此而已。誰願意按別人畫的圖紙過自己的一生呢?
天下事總歸是個選擇問題。第一是機會,其次是選擇。前者不由人,可以忽略不計。剩下的,便隻有選擇了,沒有必然和偶然。我進武漢大學,本來讀生物係,生物化學專業。但對於這個專業,既不了解,自然談不上喜歡。進了校門,還在打聽生物化學究竟是研究什麼的。高考填誌願的時候,想的隻有一件事,就是能夠上大學。上什麼大學,學什麼專業都行,隻除了文學。70年代進入最後兩年,政治運動的陰影猶在,存者好比驚弓之鳥,說到舞文弄墨,覺得那是刀尖上討生活。父母為我著想,不願看我直奔火坑而去。選武漢大學,主要是因為離家近,在南方,吃米,不吃麵和雜糧。選生物化學專業,則純粹是因為化學成績相對考得高。
從小學到高中,喜愛閱讀,作文向來不錯,但高考的時候,作文成績偏偏很低。現在回想,並不覺得當時寫得多差,也許是題目不對路,也許是評卷的老師不認可我的風格。考試對於創造性的科目,實在是件要命的事,這也不必說了。我到了生物係,最初的興奮過去,習慣了校園生活,對於各門功課,逐漸遊刃有餘,課餘時間就大部拿來讀文學,主要是中國古典詩詞和西方近現代詩歌。入山愈深,癡迷益甚,終於在大二那年,起了轉係的念頭。
80年代初,任武大校長的劉道玉,據說是全國重點高校中最年輕的校長,也以銳意改革出名。沒有那種寬鬆的環境,從理科跳到文科,無異於天方夜譚。生物係的領導沒有刁難我,中文係的領導則隻是在一次簡單的交談和看過一些我的塗鴉之作後就同意接受我。我對他們的通達心存感激。
世界從來不是按照某一個人的理想而設計和存在的,人和現實也從來不是魚和水的關係。人的出身有高有低,遭際有逆有順,但再高再順的人,世界也不是跟在他屁股後麵當跟班,任他頤指氣使的。有人跟著時勢走,有人則不然。每個人都有夢想,但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或有勇氣一輩子忠於和不斷完善這個夢想。夢想起初可能朦朧如霧,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明晰,越來越具體,趨於更高更遠,或者相反,趨於更實際。當現實不斷使人背離其夢想的時候,他要改變;當他不斷校正他的目標時,他也要改變,而改變需要巨大的代價。
一個人有勇氣,勇氣暗含的第二層意思,正是魯濱孫一再提醒讀者避免的:做一件事,不預先估算其代價如何,不想一想,自己能不能、而且肯不肯付出這個代價。我不算很有勇氣的人,做一件事前,猶疑不定,反複考慮。我當然想到選擇的後果,問題是,我隻想到最理想的後果。我的思維是單向度的。這樣,我終於邁步而出,義無反顧。在別人看來,我有勇氣,有決斷,一貫不循常規,敢於拋棄,從頭再來。
其實,事情從來不是我想象的樣子,我自己也不是。
生物係的同班同學,二十九人,大多數很早就出國了,他們沒有趕上近十幾年的海歸潮,基本上都留在了美國。其中很多人在大學任教,事業穩定,生活安康。如果沒有轉係,這也是我現在的生活狀態。由於轉係,我畢業後到了北京,在中央電視台做節目。電視一直是熱門職業,電視台工作東奔西跑,接觸社會上的各色人物,願意深,可以深,願意廣,可以廣。工作本身既靈活,也具有高度的創造性。可是時間一久,內心的不安又出現了,一部部地拍攝電視專題片似乎仍然不是我的理想,我對文學或文化的理想。我不否認電視和電影一樣,本身也是文化,但它和我心中認定的文化有距離。下班回到宿舍,讀書,寫詩,寫小說,翻譯格雷厄姆·格林,我把自己分成兩半。漸漸的,工作之外的那一半,占了主導,而例行公事似的采訪拍節目,越來越成為心理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