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那些年,初生牛犢,年輕氣盛,敢想敢為。那時我以為,在兩個打通中,古今應該不難,畢竟我們的閱讀是從先秦一路走下來的,從老孔莊墨一直走到曹雪芹,走到魯迅。相形之下,對於西方文化,所知太少。“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句話,我服膺至今。以西方文化之所有,豐富、完善和彌補中國文化之所欠缺、之所無,這一直是我的期望。沒有對西方文化的基本理解,如何打通?
緣此,我對於出國,有強烈的願望。
好多年後我發現,兩個打通,原以為有把握的,容易的,其實最難。打通古今,我人到中年,才有了一些體會,而且還是借助了從中國文化中暫時出來、浸淫於西方文化、之後再重新回到中國文化這一過程才得以初窺門徑的。但在當時,我急於做的,卻是留學,去親身感受西方。
去美國讀歐美文學是我生活中的第二次大變化,和當初從生物係轉到中文係一樣,過去的生活積累全部拋棄,一切從頭開始。但如果沒有這次選擇,不僅我的生活,對中國文化的認識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由於後來發生的意想不到的變故,原來計劃的五年留學,變成了長達二十年的滯留,代價之高,大出意料,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在這種相對特異的環境中逐漸實現的對中華文化理性和情感的雙重深入。
在紐約補習英語的時候,遇到不少來自國內的學生,大家原來的專業各自不同,但絕大多數人都選擇改學一些比較容易找到工作的學科,如電腦和電機工程。但我拗不過自己,仍然去讀英美文學。記得紐約市立大學市立學院英語係的招生顧問諾曼·凱爾文教授曾很誠懇地對我說,在英語係研究生院這麼多年,見不到一位中國學生,因為這個專業畢業後很難找工作。“何況你還是中國人。”他說,“名牌大學的博士可以到紐約市大做教授,紐約市大的博士怎麼可能去哈佛、耶魯做教授?另外,什麼學校會請一個母語非英語的人去教美國人讀他們自己的文學?”我告訴他,我的目的不在工作,不在掙錢,我隻想把西方文學弄懂,這是為個人愛好,不是謀生。
在西方文化的參照下,我看到了中國文化中那些以前從未意識到的方麵。說出來不過是一點常識,但對於我自己,卻是浹骨淪髓的解悟。孔子的理想主義和書生意氣,莊子對個人絕對精神自由的追求,老子在憤世嫉俗中發展出來的偏向陰柔的政治權術,列子無可救藥的超脫塵世的幻想……對於西方文化亦複如是。偉大的民族都有其自身存在和發展的理由,它依照本性而行的路就是最好的路。
回想迄今為止的日子,知易行難,想得多,做得少。即使在客觀條件的限製下,還是有進一步騰挪的空間,我不應該抱怨太多。但我安於坐守,無窮無盡地和自己的情緒捉迷藏。平生最不喜歡道學家,但我對他們的定力不得不佩服。人是應該有所堅守的,成不成,在天,做不做,做多少,在自己。“神閑意定始一掃,功與造化論錙銖。”這不僅是成,也是快樂啊。文字對我,不始終是一種快樂嗎?“不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王安石頌揚孟子的這兩句詩,不妨看做有為者的寫照,也是他們的自我激勵。好的文字自有不可磨滅的價值,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有更多的人接觸到它們,從而認識它們,喜愛它們。誰都不是為個人寫作,每個人都是民族文化傳統的一部分。文化是我們的安身立命之地,是最後的家園。
站在山下看山,我們仰望和崇敬,知道起始也知道必有某一天的抵達,我們小,同時年輕;然後我們上路。那時候,看不見山,也看不見自己,前瞻和回顧彼此矛盾,得與失無法度量,說不清是焦慮還是欣慰,焦慮於無所得而欣慰於畢竟已經離開了某些東西。終於有一天,我們立於峰巔,往上,是不可能攀越的天空,往下,是過去的自己。是的,又看到自己了,也重新看到了山。山沒有變,山下的路,平原和湖泊,林木和蟲鳥,它們都沒有變。我們變了嗎?除了更老,還有什麼?現在,我們仰望和俯視的都非從前,換了一種方式,像對待同一張碟片,這次是逆向回轉,速度不定,在大局上恍惚,在細節上固定成漫長的過程。從前需要攀爬的樹幹,現在必須縱身一躍,在俯衝中輕輕抓住。向上和向下的是同一條路,生來和死去的是同一個人。山不會變成人,人也不會變成山。可是對於山,人消失了蹤影,對於人,亦複如是。一個倒立,世界便無比婀娜無比輕盈地翻轉了。
2009 年8 月11 日應約為同學會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