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魯濱孫的格言(2 / 3)

同住一間宿舍的三人(另外一位不是做編導的),一位分配到國際部,另一位到專題部“祖國各地”欄目。我最羨慕

“祖國各地”,能時常出差,全國各地跑。而我,陰錯陽差,被分到少兒部。內部分配名單公布時,我像被打了一悶棍。你看,同樣從一所大學畢業的,怎麼一分,就天差地別呢。難怪範縝會這樣回答蕭子良“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賤貧”的問題:“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有自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有自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墮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我那時初出校門,滿腹豪氣,覺得萬事俱備,隻待大展宏圖。少兒文學,少兒電影,少兒電視節目啊,都是女士們的本色行當,丈夫不為。

假如一開始就被分到別的部門,一個我喜歡的部門,做旅遊節目,做文藝節目,做人物專訪,我可能死心塌地,一頭紮進電視裏,成為一個業務專精的優秀編導。再假如,如果不是遇到那麼一個專橫霸道、外號“更年期”的部門領導,也許我會逐漸愛上少兒節目,那麼,我同樣會是一個優秀的電視製作人。工作幾年後,我找到機會,說動國際部的一位負責人,調我去“外國文藝”,一個我非常喜愛、對它充滿熱情的欄目。我去請示人事處,他們說,隻要一方願收,一方肯放,台內調動,沒有問題。結果,女上司不僅不放人,還對我大發雷霆,認為這是“不安心工作”,從此不再把我視為“業務骨幹”。

假如這次本該毫無懸念的調動成功了,我肯定還在電視台。時間將把我培養成一個精通西方繪畫和音樂的老編導,閑時在報上發表些知識性的隨筆雜感。我的生活將無憂無慮,住在北京的好區,張弛有度地上班,能弄到最緊俏的古典音樂演出門票,也許我還會發展出新的愛好,成為某些小餐館小咖啡館和私人書店的常客。

假如……

可以說,假如不是少兒部的錯配,我不會在萬念俱灰之後想到出國。雖然80年代說出國要多時髦有多時髦,但在我眼裏,它不值得什麼。我走,是因為我憋壞了。

在那之前,已經有過幾次走的念頭:

去杭州做節目,在西湖邊上住了很久,足跡踏遍名勝古跡,對陌生的杭州無端生起親近之感。親近,依仗的不過是書上讀過的蘇軾、白居易、張岱乃至西泠印社和蘇小小,由此可見我不切實際的天真。這個念頭,立即被關心我的前輩同事打消了。又想過滿足父母的意願,回河南老家。聯係了單位,利用假期去實地訪問。北京機關的風氣相對而言是大度而開朗的,在食堂遇見台長,叫一聲老王也就可以了。本部門的領導,也無非老張、小徐。但下麵不然。主任是一定要被畢恭畢敬地稱“主任”的,科長自然是科長,不管在哪裏。甚至一個幹事,也不能直呼其名,必須叫“某幹事”。我走過幾個辦公室,頓時被等級森嚴的氣氛嚇壞了,當即打消念頭,走人。

深圳初設電視台,來北京招人,我也去報了名。但後來杳無音信。我的條件還屬不錯的,為什麼落空。我猜想,也許信件到本部門,被扣了。

再以後,準備考北大的研究生,學國際法,出國。複習了幾個月,卻因為生活中一個微小的變故,鬥誌全無,主動撤兵。

再以後,參加去安徽的中央講師團,換個環境。這是唯一成功的一次行動,它給了我一生中最自由快樂的一年時光。

經過大學五年,畢業後的幾年,閱讀漸深,我開始有一種想法。我覺得,文化這東西,假如我們確實想做點事——具體到我自己,就是寫作——首先要做的,就是打通:打通古今,打通中西。以此為基礎,蓋樓,蓋亭台池閣,或者一間小房子。就像我在後來一本書的自序裏所說的,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熱愛自己的文化,不以傳統為束縛,而視之為無盡寶藏,從中得到精神的快樂。一句話,傳統對於熱愛它而又熟悉它的人來說,是精神的歸宿,是一種自由。那麼,身在這一傳統中,一個人所能有的抱負,就是置身其中,如細流歸海,最終成為它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