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公交車上,遇到許久不見的當年一同玩錢幣的朋友。寒暄之後,比鄰而坐,交流起收藏方麵的消息,詢問彼此是否有值得誇耀的收獲。說許久不見,大約也就一年吧。這一年裏,我換了工作,他則胖了一圈,從前的學生模樣逐漸淡出,依稀有點中年人的練達了。
終點下車,互道再見,那老兄走了幾步,忽又停下,問我:
知道梁老板的事吧?
梁老板?怎麼啦?
他歎口氣,說,梁老板死了。
死了?我非常驚訝。這梁老板年不過五十,小夥子似的硬朗,整天奔來跑去,樂嗬嗬的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
朋友搖搖頭:癌症。一查出來就是晚期。不過小半年,人就走了。
再問,說是胰腺癌。
胰腺癌我不陌生。幾年前,在書店認識的一位朋友,就死於胰腺癌,死時也是五十出頭。
他發現癌症,緣於飯後打嗝。起初並不在意,以為消化不好。後來情形嚴重起來,影響到正常生活,不得不去檢查。一查,癌症,人立時崩潰。幾天後再見,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
梁老板沒有打嗝的毛病。他這人精力旺盛,性格樂觀,工作穩定,家庭又和美。按說罹患癌症的人,除了身體虛弱或過勞,長期情緒不好也是很大的因素。對於梁老板,這都不沾邊。
還能有什麼理由呢?想起來,梁老板臉色不太好。皮膚粗,發黃,黃中帶黑。但我覺得那是他皮膚的問題,天生的,與健康無關。
找不到理由,隻能歸結為生命本身。生命脆弱,遭際無常。在生命和遭際麵前,什麼道義、緣由、公平、因果,統統是扯淡。
至今不知梁老板的大名,隻知道他姓梁,來自香港。在美國的中國人,多有英文名,皮特也好,瑪麗也罷,法律上沒幹係,實在隻是個代碼。多年的同事朋友,一旦海歸,倘若失去聯係,依仗一個臨時的洋名,絕對無從查找。梁老板也有洋名,我們不愛叫,就叫他老板。其實他不是什麼老板,做老板的是他太太。
梁老板在花旗銀行負責電腦係統的維護,上夜班。太太在商場裏開了一家小小的寶石店,就在我常去的林氏錢幣店幾步遠的地方。寶石店賣兩類石頭,小的、精巧的玉石水晶什麼的,給女人做首飾;大的,重達幾斤、幾十斤的礦石,賣給人家擱在玻璃櫃裏作擺飾。生意主要在前一項。我每次走過,總能瞧見梁太太,她雇的一位台灣小姑娘,加上女客人,幾顆腦袋湊在一起,唧唧呱呱,說個沒完。梁老板在公司熬了大半個通宵,淩晨下班,上午睡覺,中午吃過飯——大約和我一樣,也是咖啡麵包之類——就來商場,陪太太說話,聽使喚跑跑腿,和客人逗逗趣。平常日子,客人不多,梁老板無事,在街邊抽煙,看隔壁寵物店的櫥窗,或者沿街亂走一通。但大多數時間,他泡在林先生的錢幣店,和林先生以及林先生的搭檔老金聊天。
林先生不善言談。老金開朗,但英文差點。如果沒客人,隻剩下林金二位,他們話很少。遇到需要深度交流的話題,拋開各自的母語,用日語交談。梁老板一去,馬上熱鬧起來。林先生和老金都十分開心。林先生眯眯地笑,老金則不時大笑,笑聲沙啞。
來了客人,林先生搬出大小冊子和盒子找東西,梁老板陪客人說話,聽買賣雙方的對談。日子久了,過目的東西多,克勞斯世界硬幣標準圖錄和林氏郵票目錄翻了幾百次上千次,梁老板無心插柳,不知不覺成了“專家”。林先生櫃台裏擺的,保險櫃裏藏的,放在家裏沒帶來的,梁老板記得一清二楚。客人問起某物,林先生還在那裏搔頭苦想,梁老板已經笑著提醒了:不就在保險櫃下層最裏邊的大藍色塑料盒裏嗎?或是,上次你已經帶回家了。
辨認是一回事,分清真假又是一回事。梁老板不僅記性好,悟性也高,有理工科出身的嚴謹,“鑒定”這樣說起來很玄妙的事,有時候,梁老板拿“常識”就解決了。
有上門的生客拿了亮晶晶的南美銀元來賣,林先生照例請出高倍放大鏡,對著燈光細看,看完,半晌不語。梁老板接過,隻一瞥,輕聲用中文對林先生說,還是假的,和上次兩個老西拿來的一模一樣。
收藏圈子裏常會流傳著一兩件或一批特別有爆炸性的東西。表麵上看,錢幣商、收藏家、供貨人,魚龍混雜,五湖四海的。一件俏皮貨,今日東京,明日台北,飄來蕩去,實際上,背後耍把戲的,就那麼幾個人。有好幾次,信息轉到林先生這裏。聽過供貨人的形容,林先生食指大動,嘴裏念叨著,又去翻圖譜。梁老板在一旁一語解惑:你忘了,幾年前泰國人拿來給你看的,不就是這批東西嗎?林先生說,是嗬,是嗬,隨即打電話回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