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這種場麵,我總忍不住對他說,梁老板啊,像你這樣的道行,早該下海了。何況你經濟條件比我們好,你要下海,我們讓你做老大。
梁老板大笑:你們才是專家,我算什麼?
林氏錢幣店開了二十多年,我在那裏逍遙,也有十五六年,與認識梁老板相始終。這十幾年,是我人生中的美好歲月。我在報社做編輯,上大夜班,看著兒子長大,心裏想著很多事,抱著很多希望。無數計劃,無數假設,事到臨頭,總是不戰而退。退卻了,不甘心,又氣惱,於是重整旗鼓,企圖再來,結果一再遭挫。好比一個大氣球,吹紅了腮幫子,好不容易吹鼓了,人家隻消用針尖那麼一點,你前功盡棄。你當然可以一次次再吹,甚至可以買更大更漂亮的氣球,但針尖總是等在那裏,有時候,甚至不需要別人動手,氣球鼓脹到一定程度,自己就撞到了針尖上。你能抱怨誰呢?抱怨針尖不應該等在那裏嗎?你隻能抱怨自己。也許你的氣球不應該吹那麼大,不應該在那個地方吹,在那個時候吹。甚至,根本就不該吹。
可能很早我就明白了這一點,雖然並沒有意識到,或意識到了而不願承認。因為明白了很多事情的徒勞,才時時將氣球棄置一邊,走進數米方圓的錢幣店,拿那些無辜的、幾千年、幾百年、幾十年前的小玩意兒尋開心。
梁老板不屑下海,也許隻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吹氣球的夢想。他不需要。
出事之前,正是梁老板了卻心中一件大事之時。他的女兒喜愛藝術,畫油畫。這在美國,是相當不實際,因而很艱難的一條路。一般人眼裏,畫家總和流落街頭聯係在一起。要麼怪怪的,三分人,七分鬼,沒個正經日子。梁老板很奇怪,自己,還有太太,對文藝一竅不通,孩子的天賦從何而來?他關注,也著急,但沒有幹預。有一次,孩子在街邊對著花圃畫花,鄰家的猶太老頭看見,一高興,買下那張畫,給了五百元。梁老板講起此事,自我安慰說,畫畫也不是不能吃飯的,將來讀大學,稍稍一轉,畫畫和設計兩頭兼顧,用不著太早替她發愁。結果呢,高中畢業,孩子如願以償,進了全國屈指可數的藝術名校,梁老板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大半。名校不等於成功,但總歸是一個好的開端。
孩子將來能否成功,梁老板看不到了。他的苦心,孩子心裏一定明白。有一天,真的成了藝術家,她會怎樣描繪她早逝的父親?
林先生退休,錢幣店關門大吉,大家失去了一個周末閑聚的開心場所。有一些不定期從外地趕來的朋友,說來很熟了,也許一年半載都見不了一麵。沒有林氏錢幣店,大家可能從此便成路人。說起來,是很可唏噓的。梁老板熱心,提議說,我老婆那裏,可以當聯絡站,有什麼事,我給你們轉話。
大家齊聲讚好。
劉敬叔在《異苑》中講了一個故事:晉朝有個叫鄭徽的人,年輕時候在橋上遇到一老翁,交給他一個小袋子,告訴他:“人皆有命,這裏麵就是你的命。好好保存,千萬別弄丟了。一旦破碎,即為凶兆。”鄭徽回到家,偷偷打開袋子,看見裏麵是一截木炭。他把袋子秘藏起來,家裏人都不知道。此後幾十年,戰亂頻仍,他在顛沛流離中,一直小心珍藏著那個袋子。到南朝劉宋永初三年,鄭徽已經八十三歲,病重不起。於是招來家人,說道:我壽數將盡,你們把我藏的袋子找出來。袋子送到床前,打開,木炭已經化為碎末。鄭徽一聲長歎,隨即氣絕。
古今中外的書中,有過無數對於生命的比喻,炭碎的比喻算不上絕頂神奇和優美,道理也不深,但感撼人心,莫此為甚。鄭徽的故事不算什麼,比起魏晉南北朝時代無數高人雅士的慘遭殺戮,他八十三的高齡,令人羨慕。問題是,在鄭徽一生中,處於亂世,身不由己,每一天都可能有災難降臨,他完全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他不能按部就班地生活,不能有長遠計劃。假如有幸福,幸福就是一次次看著凶險像枯葉一樣從自己身邊滑過。這樣的幸福裏,哪裏有一絲從容?在這樣的無常麵前,他能容許自己有什麼樣的夢想?隨時到來的死亡刹那間就能把一切擊為齏粉。
多日之後,我特地去了林氏錢幣店所在的商場。出乎意料,梁太太的店還開著,與往日並無二樣。我走過的時候,梁太太正背對走道,彎腰收拾櫃子裏的貨品。一身黑衣,悄然無聲。店裏沒有顧客,也不見幫工的小丫頭。雖然是星期六的上午,又當4月的陽春天氣,不遠處的教堂小院,玉蘭和山楂花燦若紅霞,但商場裏冷清得要命。可能我來得太早了。租下林氏錢幣店鋪位的新店,幹脆大門未開。
2008 年4 月24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