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老金快十多年了。這十多年對於我,變遷劇烈,仿佛兩個世紀,但老金的模樣幾乎沒變。他是個矮個子,矮而敦實。臉寬,嘴也寬。寬寬的嘴抿起來時,顯得很有決斷的樣子。這是一張剛毅的嘴,但卻和老金的性情完全不合。如果說剛毅沒錯,那大概是年輕時留下的紀念了。老金的眼睛略小,又愛眯著,這使他看起來非常隨和,認真中帶點迷茫,是那種輕描淡寫、無傷大雅的迷茫。我喜歡這種迷茫,覺得這種迷茫神態的人沒有城府,不具攻擊性,向一切人敞開心胸,表示願意做朋友——我不害怕他。一輩子厭與人爭,老金讓我覺得安全。
老金在華人區法拉盛一家購物中心的底層,和一位台灣來的郵幣商林先生合租一個攤位,專賣錢幣郵票。同為商,老金和林先生迥然不同。林先生認真做生意,逢周末,賓客盈門。老金則像是自己消遣,隨意擺出的韓國郵票、紙鈔和硬幣,不像要賣的,更像自己拿來玩的。顧客找什麼東西,得不斷問他,提醒他。東西擱在家裏了,下周帶過來。以前提起過的什麼什麼,說是忘了放哪兒了,如今找出來沒有?林先生說,老金退休了,不靠買賣謀生,是來打發時間的。今天在攤位坐一天,賣出一件兩件的,明天曼哈頓逛一逛,又買回三件四件。喜歡什麼,立刻買下,過幾天,玩夠了,賣掉。運氣好,揀到手的是好東西,一進一出,賺點錢。運氣不好,一進一出,還得賠。老金的好處是不貪,明明值一百塊錢的東西,他是五十塊錢買的,賣出去,他不和你多要,六十、七十就行了。就這樣,他還開心得很。買的人廉價得到寶貝,當然謝他,他覺得這證明了自己有眼光,能從略知皮毛的美國人那裏尋到好東西。
林先生收購東西,出價多少,先想想將來能否賣出去,能以什麼價錢賣出去。老金不然。老金隻要一眼看著喜歡,覺得好奇,值得琢磨幾天,那就買下來。韓國的,當然要。中國的,日本的,越南的,東南亞的,乃至天曉得什麼國家什麼朝代的,全要。辨識不出來的,回家慢慢查書。查出來是個垃圾,老金就悲天憫人地搖搖頭,說,不好,真的不好。隨手一扔,不知扔哪旮旯了。
老金的看家寶貝是韓國錢鈔,這個,我不玩。我雖是他們店鋪的常客,和老金卻很少打交道。閑著沒事,大家都用帶口音的英語有一句沒一句地瞎扯。我那時在報社工作,大晚班,下午起床了,從保姆那裏接回孩子,推著嬰兒車,滿世界亂轉,打發時間。兒子吃飽大睡,我就在錢幣店呆著,翻克勞斯錢幣目錄,胡亂看擺出的貨品。
老金喜歡孩子。兒子醒了,他常接過去抱著,百般逗他玩。他很會逗弄孩子,孩子逗樂了,他跟著樂。他抱孩子的動作姿勢很熟練,對於換尿布、喂牛奶、飲水,都有一套見解,急於教給我這個初為人父的後輩。正是從這件事上,我相信老金的確是個非常好心的人,所以後來從他那裏買東西,我基本上不討價,他開口,說多少是多少。
除了一周來林金錢幣店幾天,老金還有兩天要去曼哈頓,原來他在曼哈頓二十六街的古董中心,另和人合租了一個小店麵,也擺了一個攤子。二十六街附近有幾幢大樓,裏麵全是小古董店。靠近第六大道的三個停車場,周末全部變為古董跳蚤市場。天氣好的日子,人山人海。攤位上的貨色,五花八門。難怪老金總有奇奇怪怪的東西拿到法拉盛的店裏來。
第一次和老金做生意,是拿兩枚未流通的英國貿易銀,所謂“站洋”,換了他的幾枚中國古錢,崇寧和天啟通寶之類,還有兩枚日本花錢。
林先生是專賣中國錢幣的,老金的中國錢就不便拿出來。同理,林先生也不賣韓國錢。我既然知道老金在曼哈頓有店,自然要去看看,老金就給了我一張名片。名片上印著一枚韓國銀洋,店名喚做“金貨社”,派頭不小。顧名思義,專賣金幣呀。
第一次去,不見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單看見滿滿一盒子廣東的機製方孔銅幣——市場上最多的中國古錢。不好意思空手,挑了幾枚韓國的常平錢。老金的常平母錢,我也得了兩枚,這是後話了。
老金和林先生的店鋪所在的購物中心,幾年後被一位香港老板包下,開了一家大型超市,錢幣店被迫關門。半年後,林先生在街對麵一個很小的商場重新租位開業,老金卻不合股了。他反正是玩,一切全看興頭。
曼哈頓的古董中心,我很少去,因為那裏很少有中國古董,有也多是國內新流出的贗品。老金的金貨社,有時想起來,或從附近路過,不時會去看看,但從沒買什麼。最後一次去,發現一枚泰國大銀幣,就是大名鼎鼎的拉瑪四世的六十大壽紀念幣,鄭明通寶。這鄭明通寶是夢寐以求的尤物,但存世既罕,價格又遠非自己所能承受,早已不抱希望了,不料居然在此看到。
鄭明通寶說來是有故事的。1767年,泰國遭緬甸入侵,首都失陷,生死存亡之際,一位名叫鄭信的廣東澄海華僑,率領國人奮起抵抗,終將入侵者逐出國境。戰後,鄭信將首都從阿瑜陀耶遷到吞武裏,登基為泰王,建立了吞武裏王朝。鄭信在位十五年,曾於1781年派出一個龐大的外交使團,滿載象牙、犀角等物,前往中國朝貢,加強了和中國傳統的友好關係。遺憾的是,次年泰國發生宮廷政變,鄭信被迫退位,隨後被殺害。鄭信的女婿,也是他手下的大將昭披耶卻克裏繼承王位,遷都曼穀,開創了曼穀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