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韓國朋友老金(3 / 3)

第二次,他帶來一盒說是古怪的玩意兒,估計我會感興趣。這真說對了。我永遠對奇奇怪怪的東西感興趣。越是不明來曆、不明含義的,我越覺得好玩。老金的怪東西裏,確有幾枚怪的,比如一枚極厚的仙台通寶銀錢,一枚機器打的永樂通寶,看包漿有些年頭了,都是譜錄上查不到、說不清其性質的錢形物件。

有一枚厚肉不開穿的光緒通寶,背麵滿文寶廣局,左右兩顆大星。機製,而且是精製幣。我一看見這枚光緒就很高興。怎麼說呢,製作工藝一流,漢字的書寫卻怪模怪樣,應該是一枚外國公司的試製幣吧。張之洞任兩廣總督,首開風氣,引進西方機器,鑄造銅幣,取代傳統的翻砂澆鑄法。當時不少歐美公司設計了試樣,鑄出樣品,供中方挑選。這應該就是其中某一家的樣幣。

我問老金此錢的來曆。老金說,二十年前在紐約拍賣會上看到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名堂,覺得挺漂亮,又不貴,順手拍下。此後擺在店裏,直到今天,沒有一個人知道它是什麼,自然也不感興趣。我說,這很可能是外國公司替中國造幣廠打製的試樣,但也有可能是民間的製作。老金說,照我原來的價,加三十,你拿去。是試樣,該你賺,是民間的仿製,該你賠。

第三次,他帶來兩枚韓國花錢錢牌,每一枚有扇麵大小,將幾十枚花錢合鑄在一起。說實話,我從沒見過這東西,更不知道市場價格,但憑直覺,知道它少。我挑了其中一枚。老金收過錢後說,這東西少,就是在韓國也難找。我玩錢快三十年,就弄到這兩枚。在韓國,市場價至少是我開給你的價的兩倍或三倍。

老金就是這樣的爽快人。

這樣的人,如何做得了生意?

但唯其以不做生意之心做生意,老金才這麼快活吧。林先生生意做得好,可他累,累得常常要歎氣。老金則永遠笑嗬嗬的。

在人來人往的鬧市街頭,常見老金站在商場外抽煙。他煙癮極大,和人說話久了,他得撂下你出去抽一口。老金抽煙時的神態特別好,不是瀟灑,不是神氣,不是傲慢,更不是那種老煙鬼的猥瑣。老金站在那裏,恍若無物,恍若稻草人,不作絲毫姿態,神情漠然,視周遭一切如無物。他抽煙時,對於世界,他不存在,對於他,世界也不存在。那是什麼樣的情形呢?我從遠處走過來,看見滿街的車子,滿街的行人,聽到震得耳朵發麻的喧鬧,聞到太陽下的各種氣味,明明看見老金在那裏,又像不在。等我確信看見了老金,街頓時就空了。這麼寬而長的街上,就老金一個人,若無其事地,抽他的煙。

可是老金抽了一輩子的煙,身體絕好。遇上老金吃飯,可真讓人開眼。林先生常常是一碗海鮮湯麵,就著塑料湯罐,慢慢地撈麵條,慢慢地喝湯。紅色的人工蟹肉,淺一些的紅色的蝦,金邊白肉的魚餅薄片,燙得極綠的小芥藍,漂在湯裏麵。林先生看著麵條的神色嚴肅而固執,仿佛非要從一張郵票上找出特殊的印記,或從一枚銀元上看出錯打的痕跡。老金在一旁像是糊裏糊塗地,心不在焉地,對付他的兩大盤韓餐:整整一大盤餃子,總有十六七粒吧;另一盤,是裹著辣醬的韓國年糕,小圓柱形的。單是那年糕,足夠我吃一頓半。

他的太太一直勸他,這麼大年紀了,應該戒煙、節食。勸了好多年,老金不聽。有一次我在場,就勸他太太:幾十年的習慣,一朝突然戒除,身體恐怕一時適應不了,要戒也得慢慢來。

再過一些日子,看見老金,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不笑,也不說話,垂頭站在櫃台裏麵,像受了挫折和委屈的孩子。問林先生,原來老金終於謹遵台命,戒煙而且節食了。

從此以後,老金日益消瘦,精神大不如前,來錢幣店的時候愈來愈少。一連幾個星期,蹤影杳然。再後來,傳來消息,老金住院了。什麼病?癌症。而且恰恰是胃癌。

這消息如同銀幕上鏡頭的快速切換,老金的快樂麵孔一晃而逝,我在他過去的灑脫中看到了從來視而不見的哀婉。我在他的盒子裏挑出一枚枚我喜歡的硬幣,問他價格時,他接過去,湊到眼前,手指反複撫摸。然後告訴我這是什麼,價錢是多少。那時候他的視力已喪失了一大半。他憑記憶,靠撫摸和眼前朦朧的影子,斷定手中所持究為何物。他最後一次從曼哈頓買回幾枚韓國銀洋和銅板,全是最拙劣的、連小孩子都騙不了的翻砂偽品。大家紛紛說,老金眼睛不行了,不能再買東西了。老金很不甘心地接受了事實,點頭同意。

林先生告訴我,老金青壯年時,在新澤西經營倉儲業務,是一個特別能吃苦、膽大包天、性格強悍的人。這樣一個人,一輩子不知懊悔和感傷是何滋味。無論年輕時的剛烈,還是老年的隨和,他做事曆來率性而為,事前不思慮,過後不檢省,真的如風過水上,去留無跡。

金貨社,後來我知道,不是注冊公司的名字,那就是老金的大號。他名叫貨社。貨社有什麼含義,可惜已無緣聽他自己解說了。

中國古話說,八十三,七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老金的八十三,難道就熬不過去?老金可從來不拿自己當聖人啊。他隻是個快樂的普通人,這樣的規矩,何必落實到他身上?

2008 年4 月2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