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不能使任何事發生(1 / 3)

詩不能使任何事發生,這是奧頓悼念葉芝的那首名詩中的一句,查良錚先生譯為“詩無濟於事”,簡潔明了,但我更愛原文的質樸:“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說得再直白不過。可不是嗎?一首哪怕再高妙的詩,能使一件事憑空發生、改變或逆轉嗎?奧頓說,愛爾蘭刺痛了葉芝,讓他發為歌詩,但如今葉芝人去樓空,愛爾蘭卻瘋狂如故,連氣候都絲毫不變。詩算得了什麼?它連同樣押韻的咒語都不如。咒語能移山填海,生死肉骨,詩呢,隻是風中的一絲風,之前是空寂,之後還是空寂。

80年代後期,曾有難得的機緣,在淮南教育學院任教一年。我教的課是古代文學史上半期,從先秦到南北朝,正是我非常喜愛的一段。每周兩次課,四個小時。教學大綱規定的任務相當簡略,備課和批改作業之外,有大量的自由時間。又因為是客席,校方照顧得無微不至,一切生活瑣事無須操心,遇204到節日,還能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一番。閑時看書,打牌下棋,長夜清談,逛街,看電影,稍稍喝點酒。當然,捫腹大夢之餘,免不了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之後,寫一些分行的文字。改好了,東一首西一首地亂投。

楚銘是我在單位住同一宿舍的兄弟,一起報名參加講師團。從北京下來,我去淮南,他到幾十裏外的懷遠。春秋佳日

的周末,我騎半天的自行車去看他,和那邊的同事聚一聚。在淮南,我們住在一座小賓館裏,左右不遠,都有鬧市。懷遠的師範,地方偏僻一些,校園背後是山。有客人來了,白天帶去爬山,說是大禹治水的遺跡。偏那山既無蔥蘢之姿,也無險峻可言,沿山脊信步而上,山頂空無一物,除了一座小小的亭子。我倒是挺喜歡那座山,站在山頂俯瞰四下的平川,眼界極為開闊,村莊阡陌,曆曆在目。就憑這一點,我相信大禹確曾在此觀望地勢,籌劃導引洪水的方略。

記得有一次去,趕上連綿陰雨,上午楚銘有課,我一人留在宿舍,無事可做。坐在臨窗的桌前,鋪開紙,想寫一首題為“槐花雨季”的詩,卻怎麼也寫不出來。楚銘知道我愛吃鯽魚,中午特地弄了幾條,照我以前說的方法,先煎得兩麵焦黃,再加酒、開水和蔥薑燜熟,吃時撒上蔥葉和芫荽。

後來想起懷遠,就想起鯽魚和那首沒寫出來的詩。“槐花雨季”永遠不曾由“純粹理念顯現為現實”,偏偏記著。鯽魚自從到紐約,就再也沒見過。

我在北京住集體宿舍,前後三遷,楚銘是陪我到底的人。最初在西便門外,我們有四個人結伴合住一屋,周末同出遊

玩,下班飲酒作樂,密不可分,親如兄弟。之後搬到羊坊店,情形依然。那裏距離玉淵潭最近,在湖上劃船,拿煮花生米下酒,大半天時光,自由暢飲,何等簡單而灑脫。再以後,繼續搬,搬到菜戶營。房間小了,兩個人一屋,四人分作兩處。不久,其中兩位結了婚,搬出去。我和楚銘各自獨占一間,引得無數人羨慕。到了周末,先手邀得美人歸的兄弟們紛紛前來借地方。

而我和楚銘,條件如此便利,卻都沒有女朋友。我依舊吭吭哧哧地炮製各種紙上垃圾,楚銘呢,既忙著約會,又忙著調工作。夜深趕回,總是到我那裏坐一坐,說說兩方麵的進展,有時高興,有時氣惱,總歸是高興的時候少,氣惱的時候多。他約會的女孩的照片,沾光看了不少,其中不乏清純秀麗的,但他總有遺憾。

楚銘學工科,可他喜歡文藝。我的詩他也看,不喜歡的,直言不諱,不管我麵子擱得住擱不住,遇到喜歡的,那是真的喜歡,很久之後還能聽他念起。

電視台新樓落成,我趕上搬進新辦公樓,享受了半年空中眺望玉淵潭的好景致。帶食堂的新宿舍,我未能趕上,辭職走了。那時候,當年同時進電視台的夥伴,絕大多數成了家,留在集體宿舍裏的,楚銘絕對是元老了。

第一次回國探親,故地重遊,回電視台玩,在楚銘的宿舍住了一晚上。屢屢聽說的食堂的小炒加啤酒,還有小火鍋,都見識了。和過去相比,真是天上地下。從前在菜戶營,周末徹夜打麻將,也是一個革命傳統。後半夜肚子餓,隻能煮包方便麵,打進一個雞蛋就算奢侈。楚銘知道我在紐約,肯定不會有機會常玩,他要我重溫往昔的好時光,居然強拉硬拽,召齊了原班人馬。可我因事不便,婉拒了,在一旁看他們玩。一位老朋友的新女友,半夜三更做了一鍋雞蛋麵,端來慰勞我們這些辛苦的搓手和看客。世上有如此賢惠的女孩,大家不免唏噓再三。

這是我唯一一次去電視台的新宿舍。誰能想到,這會是楚銘的終老之地,一個他永遠沒有再離開的地方。

在淮南,我在《星星詩刊》上發表了生平第一首詩,拿到了生平第一筆稿費。六十多行詩,六十五元,比我半個月的工資還多。更令我高興的是,那首分為幾段的詩,不僅全發,還發在頭條。但我寫詩的熱情並沒有因此提高多少,不是不想,而是沒辦法強迫自己。興致不來,沒法動手,想急功近利都不行。好多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真是疏懶到不可救藥了,後來想想,也許不是懶,而是心中懷疑的陰影不能消除。懷疑什麼,說不清楚。可能懷疑外在的一切,但我覺得,更多的還是懷疑自己,畢竟懷疑自己比懷疑他人要直接得多。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有一種預感,太強烈,太沉重,常常覺得自己不能抗拒,但要認命卻心有未甘。我需要鼓勵,這樣我就不再懷疑,也不再把那什麼狗屁預感當回事了。

賓館後院有一個可以算是花園的地方,很小,花壇邊上擱了兩張長椅。吃過晚飯,大家經常在這裏走一走,坐一坐。各種小蟲在將暗的天色裏飛,樹在風中招搖,殘花和裂開的果實散發出香氣和奇怪的苦不苦、澀不澀的味道;電視機裏嗷嗷地唱著流行歌曲;從賓館水房的窗口映出打水的女人的影子,有一個很漂亮的高個子少婦,每天傍晚在窗戶邊上洗頭,弄得我們一位大哥神情恍惚……唉,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氣氛啊。深秋一天,也是晚飯之後,大風刮起,滿地枯葉亂走,半空裏呼嘯連連。我在時常湧起的毫無理由的鬱悶中當風而立,覺得同樣毫無理由的痛快,一些詩句聯翩而出。回到房間,一口氣寫下十幾行詩。

這首帶點雪萊《西風頌》勁頭的詩,讓我得意了很久。一直到離開北京,我都相信那是我在大學畢業後寫得很好的一首詩,是李白精神的產物。雖然內容淺薄,在小圈子裏,卻有不少人喜歡。現在想來,其中唯一的好處,也許就是詩中表現的年輕精神吧。楚銘對這首詩尤其喜歡。

有一天,他拿來一個硬皮本,讓我把這首詩抄在本子的第一頁。我忘了他當時說這本子是準備用來幹什麼的了,大概是記日記。

我不太情願幹這種初中生愛幹的事,連聲說不。他很認真,一再堅持,說真的喜歡這首詩,放自己哥們兒的詩在本子上,總比抄不認識的名人的詩好吧,何況這詩念起來真的很來勁呢。

我隻得替他抄上。抄完,他翻回前頁,讓我再寫一句話送給他。我知道他最近甚是消沉,信手抄了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他大為高興,說詩和這句話都太棒了,男子漢嘛,哪有那麼多婆婆媽媽的事,就要想得開。

確實,楚銘比我活躍,尤其在大場合,能撐得住台子,所以他兼職團委文藝宣傳幹事,組織活動,概能做得有聲有色。而在機關的大食堂裏,和各色人等,特別是女孩子打交道時的舉重若輕,更令我羨慕不已。

回想自己,覺得挺好笑的:我在任何事上的成熟總是比別人晚了一步,建立起自信更是如此。三十歲時回看二十多歲,所有的事如果再處理,結果肯定圓滿得多。四十歲看三十多歲,也是一樣。這使我每每隻能苦笑,怨自己笨,膽小,反應慢。那些錯失的事都簡單之極,不知為何當初就是明白不過來?現在呢,我當然有足夠的自信,也成熟了一些,然而一旦拿來應付眼前的事,發現和幾十年前比,並沒有進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