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不能使任何事發生(3 / 3)

楚銘死於深夜。最後那一天,見過他的人都說,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緒異常,那一天,以及之前的若幹天,也沒發生任何和他相關的事。這些,電視台和公安局調查得很清楚。晚上在集體宿舍,他也和往常一樣,最起碼,沒有人覺得他不對頭。然而事情確實發生了,根源也許在很久以前,也許並沒有具體的事件充當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草。事情發展到今天,是日積月累的結果。也許他在那一天,因為一個看似毫無關聯的小事,觸發了思緒,想通了問題,從而堅定了決心。也許選擇這一天純是偶然,他早已做了決定,隻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最後我還是問那位我視為老師的老上級:你覺得可能是什麼原因?她想了想說,可能是經濟原因吧,台裏近來查得緊,好幾個人都出事了。

這也是一個合理的猜測,但我不能接受。

再次回國探親的時候,見到電視台的朋友,忍不住還要問楚銘的事,但大家對此顯然已經淡漠了,說的話,大多無關痛癢。看我連連搖頭,有人不服氣地說,你不是他最好的哥兒們嗎?怎麼你也不知道?

是啊,我是他最好的哥兒們,可是我不知道。

現在我可以把那首關於秋風的詩抄在下麵了。這首詩是好還是不好,是無來由的浪漫,還是少年人的狂妄,都不重要了。這首楚銘讓我抄在他的筆記本上,用來自我激勵的詩,我後來久久不能從中擺脫出來。我為此感到遺憾,又有一絲後悔。遺憾的是楚銘並沒有因它而在最絕望的時刻振作起來;後悔的是那詩中是否有一些暗示,讓他從另外的角度理解,最後多少誘導或啟發了他,哪怕隻是一點點影響?

那一片浩蕩的蕭瑟你怎能幽閉?

天不變,崖岸也照樣聳立

那逆著落日呼嘯而至的秋葉

你怎能阻攔,怎能平息?

我啊,將碎我肉身而入無限的青空

或闊落如宇宙,或渺茫如塵粒

一座迷醉了的會抒情的森林

每一條柔枝都有著全樂隊的旋律

但我決不吟唱,因為那憂傷

會被人當做最高的神秘

懸掛在時間中,孕育在混沌裏

魚蟲的屍骸堆成塔,塔又化為水滴

這一片蕭瑟,你隻有

臨之如風,飲之如酒,食之如飴

須知我有萬千的蕭瑟,一陣陣

劈麵而來,你怎能抗抵?

讓我不安的是“碎我肉身而入無限的青空”這一句。記得有一次他開玩笑說,這說的不就是跳樓嗎?像電影《追捕》中的昭倉!

寫這首幼稚之極的詩的時候,一方麵真的“逸興湍飛”,仿佛自己就是李白,就是雪萊。但詩句從另一個方向理解,也不是沒有道理,也許我當初心中真有無聊之極強打精神的潛意識呢。“決不吟唱”也可以是很負麵的:心中的痛苦留給自己,不願意向外人說。

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他為什麼不緊緊抓住詩中僅有的那點膚淺但卻真誠的豪邁呢?

何況還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代他抄上這句話,難道不是為詩做一個注腳,確定一個方向?

否則,何以自我激勵?

心情逐漸平靜下來,想起兩件事。

楚銘想著轉行做編導,拍片子,在當時的體製下,幾乎不可能。他唯一的希望,在一個哥兒們身上。那哥兒們不過三十出頭,已在一個重要部門掛副職,而且部裏傳言,他是被作為“第三梯隊”來培養的。外放一回來,副職扶正,也就是兩三年內的事。他賞識楚銘的才氣,有過許諾。一個非常豪爽的人,外粗內秀,我挺喜歡他,但覺得在官場上混,他似乎缺點城府。官場的事我雖然不懂,看多了也能稍稍明白,什麼樣的人才有可能青雲直上。“第三梯隊哥兒們”太豪爽,太容易“掏心窩子”了啊。

果不其然。“第三梯隊”後來不僅沒扶正,反而被擠出原來的部門,平級調動,打入冷宮。

自那以後,楚銘對於工作,大概徹底死了心,否則也不會在我剛到美國不久,便央我幫他申請學校。他也要走了。

我在自己就讀的大學為他辦了入學手續。差不多同時,我還為另外一個朋友辦了手續。同樣的學校,同樣的條件,那位朋友拿到了簽證,楚銘則被拒簽。這就是命。

對於心高氣傲的楚銘來說,這兩件事斷了他兩條路。前一條是他的理想,後一條是不得已的替代。

此後兩年,我們很少有深入的交流。

那時的國際長途電話費很貴,那時我生活得很艱難,沒辦法經常通話。我們雖然通信不斷,但文字總是有限的,密密幾頁紙不如聊一個小時淋漓盡致。如果常常聊天,某種情境,某種氣氛中,他可能會把心底的苦痛說出來,他想不明白的問題,可能旁人一句話就點透了。據說很多自殺的人就是執迷於一個很小的細節,如果有人勸解,事情會過去。可是人在世上,相知深切是何等不容易,要花多少工夫去磨平一次次出現的芥蒂?

我們和我們的期望總是差了一步。我們的期望總是超越了自己的能力。不,更準確地說,超越了自己的運氣。我們越是不安於平庸,平庸就把我們纏得越牢。緊緊拉住我們的腳的,不僅是敵意,更多時候是以各種形式出現的善良。那些在別人眼裏如泰山壓頂的誘惑算什麼呢?不過抖一抖身子,像抖落一片樹葉,一粒沙塵,一肩雪花。不過輕鬆走上幾步,就把腳印拋在身後,而且連頭都不回。我們身陷其中的,是無以名狀的東西。我們看不見,摸不著,脫不出。

奧頓說詩不能使任何事情發生,他說的是現實。但在現實之外,他覺得詩至高無上。因為有了詩,盡管

你(葉芝)像我們一樣蠢,You were silly like us;

可是你的天賦卻超越了這一切:your gift survived it all:

貴婦人的教區,The parish of rich women,

肉體的衰朽,你自己。physical decay, Yourself.

而且詩永存在它“自身的一片山穀裏,從孤絕的牧場和我們信賴並將終老於斯的粗獷之城,流向南方”。詩永存,而且永遠是

事物發生的一種方式,Awayofhappening,

一個出口。a mouth.

詩不能使任何事發生,它是事物發生的一種方式。它無濟於事,但事情如果真的發生,也許會因詩而微微不同。詩的全部意義就在這微微的改變,而在精神世界,細微的改變可能就徹底改變了事情原有的意義,或者賦予一些平常的事以意義。在舉世的漠然中,心會因這些改變而感動,隨之作出應和。一切都發生在瞬間,但記憶無限。

從奧頓的詩中,這就是我能夠得到的安慰麼?

十幾年後我重又想起一首早年的微不足道的詩,回想一個朋友至今無法解釋的死,經由此路,我要說服自己,詩總是有其自身的意義的,我們在詩中,總會有冷暖自知的快樂。我們確實一無所得,但在這個過程中體驗到了自身的蛻變。才智和純粹精神的“變形”,同樣是偉大的經驗,讓人在成熟之後還能繼續前行。經由此路,我也提醒自己,任何時候都不要把詩看得太崇高,更不要以之為工具或津梁。詩不是可以供你借助而到達什麼地方的,詩不通往任何地方,詩從一開始就是終點。詩不能使任何事發生,從來就不能。

2008 年12 月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