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楚銘不啊,他在世事上挺精明,看問題能看到要害。我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常常講給他聽,聽他的意見,求他支招,包括約會的細節,包括如何拒絕同事出自好心自己卻不情願的提親。
三
人在遇到挫折的時候,不免怨天尤人。這裏麵有兩層意思:埋怨環境,也埋怨自己。環境太複雜,不說也罷。自己這邊,也是兩個方麵:先天的,後天的。譬如我自己,有機會的時候把握不住,沒機會的時候不會創造機會,打不開局麵,完全是性格的緣故:太怯,太懶,自尊心太強,性命交關的場合卻又麻木不仁,一句話,用我後來一位老板的定評,就是“不思進取”。連佛教徒都還知道“勇猛精進”呢,我的惰性不也太惰了嗎?說實話,“勇猛精進”,就像前麵提到的“君子以自強不息”,也屬於我那些端不上台麵的座右銘,很想以此自勉,但遇事奉行就要打折扣。楚銘那時二十出頭,身上有很重的孩子氣,對這些格言雋語很當真,覺得要做事業,就得約束自己。格言不是說著好聽或好玩的,得照著做。他天生頑皮,嬉皮笑臉是一麵,勇猛精進是另一麵。
所以說,就楚銘而言,主觀上的努力這一麵,他無須愧疚。工作後的短短五年,他做得很好。機關內調動,從技術部門換到了自己更喜歡的崗位,電視報編輯部。下一步,也許是當一個電視節目製作人——聽他這麼說過,還有可能,是朝行政方向靠,去總編室。談起此事,他就歎息當初不該學技術,說像我們這樣學文科的,不需努力,早已一步到位,多好!
不過要說真正無可奈何的抱怨,還不在此,他抱怨的是先天條件,不多不少,兩項。照他說,簡直要命。現在我自然不會再覺得可笑,但當時,我毫不客氣,說不僅可笑,而且可笑得很,男子漢怎麼會困擾在這樣瑣屑的細節上?他怨恨什麼呢?第一是他的長相,皮膚太細太白,眼睛太大,兩眼間距太寬,像錢鍾書形容的,總像是一副驚訝得不行的樣子。這樣的娃娃臉,在北京,在中直機關裏混,那就真要命。道理很簡單,無論你多麼有才華,辦事多麼老成持重,經驗多麼豐富,思想多麼深刻,別人看了,還是覺得你靠不住,是個笑嘻嘻的毛頭小子。在團委做個文藝委員,挺合適,真要委以重任,別說做事,就是開會時台上一坐,也沒派頭,壓不住場麵。其次是他的個頭,稍矮了些。一方麵,和第一條密切相關,影響形象,更重要的是第二條,嚴重影響找女朋友。北京女孩別的不論,就喜歡男孩個子高,帥。那時的說法,一米七算二等殘廢。楚銘可憐,一米七還差兩厘米。這把他氣得呀,不知酒後咒罵了多少回。罵誰呢?罵老天不公。我們都說他眼界太高了,看看周圍的兄弟們,有幾個人的女朋友真到了傾城亡國的份兒上呢?不個個都跟揀了寶貝似的,呲著牙花子樂?
他好炫耀,愛吹牛,朋友之間,這也無傷大雅,反正大家都了解他的脾氣。他約會的女孩走馬燈似的換,一麵兩麵之後,熱情頓失。有一些,我們看過照片,有一些,不期而遇,打過照麵,還有一些,就是機關大院裏的,多少認識一點,其中很有幾個,我們覺得不錯。因此嚴肅地勸他,該腳踏實地,把上翻的眼皮子稍稍搬平一點啦。
喝酒聊天,講約會故事,楚銘一貫豪氣幹雲,那神氣,仿佛騎馬走過鮮花盛開的原野,路邊千朵萬朵,任他隨意采擷,隻要他高興。俗話說,言多必失。天長日久,我們漸漸感覺到,過去的一次次散夥,敢情不都是他負手而去,也有他眼巴巴盼人青眼而不得的。
在我去國之前,他認識了一個姓黃的女孩,喜歡得不行,拿那女孩名字的諧音,叫她一種水果的名字,看似調侃,實則充滿愛憐之情。印象裏,這是他最投入的一次戀愛吧,持續的時間也長。在為我餞行的晚宴上,水果女孩也來了,長發披肩,一襲鵝黃色的連衣裙。楚銘顯然已不把她當外人,肯帶來和朋友見麵。這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孩,模樣甜美,說話聲音軟軟的,不像北京佳麗,倒像個南方姑娘。
二十年前的那個秋天,當我一生中最焦慮同時又滿懷憧憬的時光,楚銘也處在他前所未有的幸福中。那樣一個按他的標準幾乎十全十美的姑娘,抵消了他多年失望的追求,同時也為他仕途的狂熱降了溫。我替他高興,甚至不無嫉妒。相對於他即將穩定而安逸的生活,我的前麵一切未知。
四
來紐約三年後,經過數次搬家,暫時落腳在皇後區的林邊小區。學上到一半,在唐人街的中文報紙找到了編譯工作,毅然急流勇退,不去和英文較勁了。新年之前,照例寄一堆賀卡給各地的朋友。楚銘寄來的賀卡總是別出心裁,而且童趣不變。今年這一張,在內頁用去皮的黃豆粘出一個小人的笑臉。路遠,經手太多,賀卡打開來的時候,有的豆粒已經脫落,那小人更顯得滑稽。我想,三年了,楚銘一直沒提結婚的事,水果丫頭恐怕保不住。但他的情緒顯然還行,否則哪有心思在買來的卡上搗鼓這些小玩意兒?
轉眼到了夏天。一個周末的傍晚,接到北京長途,那是從未打過電話的老朋友,我一聽他報出姓名,知道準有事。他連叫幾聲我的名字,輕聲說,楚銘出事了。出事了?出了什麼事?他說,你別急,事情都已料理完了……我說,到底出了什麼事?問這話的時候,我想的是其他方麵。兩年前,有一哥兒們,因為奇怪的原因——撿了一支槍,進了看守所。楚銘難道也出了岔子?
但不是。楚銘死了。自殺了。
他是在自己宿舍用電話線掛在衣櫃的櫃頂自殺的。
什麼原因,沒人知道。
我在楚銘的宿舍住過,知道房間的布局。屋子進門處的一角有一個大衣櫃,兩米來高。櫃頂四角都有凸起的榫頭。夜深人靜,他把電話線掛在朝外的榫頭上,從容告別了人世。
沒有最後的聲音,沒有抱怨的眼神,什麼都沒有,也沒有遺書。
第二天下午,辦公室發現他人沒來,事前也沒請假,找他有事,找不到。單位裏哪都找不到他。早晨中午和晚上,不見他來吃飯。大家才警覺,最後打開了他宿舍的門……
當初四兄弟中的這一位,因為早早結了婚,工作又忙,和楚銘來往已不多,最近幾年的情況,更不了解。但他很肯定地說,可能還是因為失戀吧。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事?
放下電話,很難接受眼前的事實,因為太突然,而且就我所知,毫無理由。人的行為決定於性格,而楚銘的性格中,我從來沒看到這一麵。
我下樓出門,沿街往阿斯托裏亞方向亂走,走了一個多小時,想著楚銘的死,腦子裏一瞬間全空了。我哀傷一個好朋友的橫死,但更持久地困擾我的,是我想不通,世上有什麼事還能大於死?困頓,孤獨,挫折,無出路的絕望,被人恥笑,被親人棄絕,失戀,丟掉工作,毀了前途,牢獄之災,等等,就這些,哪一個能大過死?就算他一生注定事業無成,就算他一生注定得不到一個心愛的女人,難道這就意味著他再無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他怎麼知道未來的幾十年,上天不會以某種方式給他補償?他怎麼知道?如果不知道,他為什麼徹底放棄?他憑什麼徹底放棄?
失戀是肯定的。三年過去,沒再聽他說起最後那位漂亮女孩。如果發展順利,他會結婚的。他這麼說過,也有實際的理由。結了婚,才有資格申請房子。而楚銘對於未來的家,設想多多。他很會布置房間,我常笑話他的住處,大有女孩子的情調。不像我們,淩亂,隨意。他應該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這樣的人,很多女孩子喜歡。那麼,為什麼他又一次失敗了呢?
一個多星期後,和以前的老上級通話,說起楚銘的事,據說電視台裏傳言滿天飛,領導不得不重視,善後做得十分周到,連從家鄉趕來的楚銘的姐姐也說不出什麼。然而始終是個謎的是,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為何走此絕路。說法雖多,皆無實據。楚銘的姐姐從小和他最親,為他驕傲,把光耀門楣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傷心之餘,無法釋懷的是,她親愛的弟弟實際死得不明不白。台裏和公安機關的結論,就是自殺。理由不明。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