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對花能飲即君子(3 / 3)

周末的第二天,繼續咖啡。這次是買了端走。星巴克的卡上,估計快沒錢了,但收款的丫頭沒吱聲。端起咖啡要走,那女孩突然想起似的看一眼電腦屏幕,說錢不夠了,補一塊九。然後問我,要充值嗎?我搖搖頭,免了。

貝多芬聽完,想起了舒曼。過去很少聽舒曼,但這個身上有著種種矛盾,一開始就敏感緊張,最終精神錯亂的天才,或許能給我某些啟發。在按姓氏字母排列的陳列架上,無意間看到一套克拉拉·舒曼的鋼琴獨奏曲全集,萊比錫鋼琴家蘇珊·格魯茲曼演奏的。那天先聽了兩部作品:獻給勃拉姆斯的B小調浪漫曲,和作品第一號的四首《波羅乃茲》。《波羅乃茲》是克拉拉大約十歲那年寫的,簡單清澈的曲子,聽的時候,仿佛站在學校窗外的草坪上,陽光燦爛裏聽一個小女孩練琴。電影《春天交響曲》裏,克拉拉第一次彈曲子給舒曼聽,彈的就是此曲,並且很驕傲地說,這是我的作品第一號。

不知為什麼,有天夜裏,在床上倚牆而坐,拋開書,準備熄燈,忽然想起王弼。由王弼,幾年前每天早晨坐58路公交送兒子上學的情形一一浮現。來回的車上,時間不多,總在讀詩,回到法拉盛,坐進咖啡館,還在特定的思路裏。那段日子寫了不少詩,還曾想把貝多芬嵌進一首七律。句子對出來,覺得太不拿樂聖當回事,以後也就忘了。想起王弼,也是因為一句詩:前身應是王輔嗣。王弼隻活了二十四歲,而他在哲學思辨上達到的深度,許多人活到六七十未必能及。老,一定和睿智相關聯嗎?恐怕未必。讀書可以更多,生活閱曆可以更多,思考得更久,更細,更全麵,卻未必更深。讀過一些明清人的集子,看他們的作品從三十歲到七十歲,一條直線,一如既往的平庸,甚至常用的典故,都還是當初那點家底。

文如其人,一直是不相信的,因為善偽的人太多,裝腔作勢的文字太多。略有才氣的混蛋,尤其可以欺世——倒不是真能,而是願意被欺的大有人在。現在,文如其人,我相信。一個人的文字所能達到的境界,就是他為人的境界。這和年齡及一切的際遇無關。最後那道超凡入聖的門檻不能邁過,何嚐是不自知,何嚐是不想,正因為患得患失,處處計較,泯滅了原有的一點靈性。敲不開的門,原是自己親手關上的。門何嚐拒絕過任何人?拒絕從來沒有“被”,是自己在拒絕,那麼,為何不甘,為何痛心,為何怨天尤人?

給北京的Y同學發信,托他們幫我找一本《更高的玫瑰》。短時期內不想再寫新詩了。如果總是覺得力有未逮,何必碼一堆可有可無的分行文字。幾天裏給人講了好多遍阿廖的故事,想寫一首挽歌,時時想,卻寫不出來,連一個開頭的句子都沒有。直到前天夜晚,半夜醒來,是被詩喚醒的。伸手拿筆,不開燈,在一張記著嘉德古錢拍賣成交價的卡片的背麵摸索著寫下。寫完,看錄像機上的時間,正是淩晨三點半。

巢林一枝棲未安,寒江入枕夢闌幹,知子意氣雲漢間。

玉溪清歌誰相續,九畹風輪正凋殘。

對花能飲即君子,裘馬當年曾糞土,人間何事論今古?

膝上無弦起龍吟,落葉滿庭疑風雨。

抑塞磊落亦奇才,即今秋蛩有餘哀,故將鍾鼓陟高台。

井月癡猿任號叫,看汝一擊滄溟開。

第三章裏兩處變用了杜詩的句子,這不算偷懶。我隻想表達,不是在作詩。

北京發來新的同學通訊錄。一鳴和先已故去的林為進亦在其中,排在最後,聯絡地址和手機、電郵均為空白。

2009 年10 月2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