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告訴他L的事,他歎息。說他自己已經戒煙了,我大笑,不信。又說了些張學良吃喝嫖賭抽活一百的話。不過內心裏,深以這老煙鬼能迷途知返為慰。
“現在才知道,他當時得肺癌已六年了。妻子是早離了,兒子也帶走了。這十幾年他一直是孤身一人,帶著不治之症。
“沒地兒吃飯,說的也是實話。
“阿廖實際上是個有雄心的人,不像我從根兒上不可救藥。畢業時他報名去新疆,沒去成,不知何故。大四的時候他天天趴在上鋪寫小說,寫評論,有時候會忍不住拿給我們看,我們看了陰笑。
“畢業的時候他很嚴肅地跟我說,勤勞一點,不要這麼懶,說他有我百分之一的聰明就好了。我說,我都是小聰明,屁用沒有。這是我們之間空前絕後的一次嚴肅談話。
“回福建後,他也曾意氣風發,老婆據說是福建文壇第一美女,端的才貌雙全。每月準時給我寄福建文學和港台文學,我報之以大眾電影,每次都把鳴字最後那一橫,拉得巨長。”
此後幾天,我在網上搜一鳴的消息,搜出他同事的一篇悼念長文,對他大學畢業後在福建的工作和生活作了相當完整的勾畫。
大學時我和一鳴住隔壁,來往不是很多。他大我三歲。我們年級非應屆高中畢業的人不多,一鳴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他愛小說,自己也勤寫。我們讀的,幾乎全是現當代的西方小說。他對胡安·魯爾福極為欣賞,認為幾萬字的《佩德羅·巴拉莫》,頂得上很多幾十萬字的長篇。另外一件事是,某年假期回福州,他在火車上邂逅了一位女孩,一見鍾情,窮追不舍,迅速確定關係。是一位又漂亮又純真的女孩。一鳴對此頗為得意,不止一次地誇說:“阿廖遇到了好姑娘!”
但逢開心,便自稱阿廖,後來我們也跟著稱他阿廖。雖然他比我們年紀都大,這種時候,倒是很小孩子氣的。
畢業後很久,在海外的《今天》雜誌上忽然讀到一鳴的一組詩,發在頭條,絕對驚豔。其時我也熱衷於寫詩,第一次給《聯合文學》投稿,一發即中,自我感覺不錯。讀了一鳴的詩,頓感惶愧:我寫得太膚淺,太蕪雜,而他,寫得太好了。
一鳴生活中的兩件大事,愛情與詩,現在我知道了結果:
一鳴婚後,育有一子,孩子還小的時候,離了婚。棄他而去的,就是當年那位火車上“純潔的”“好姑娘”。漂亮女人從來不乏追捧者,一鳴的性子過於單純和冷靜,對於物質生活,又不太上心。再講下去,又要落於俗套了,然而生活中就是這無數的俗套,把一切異類的、高揚遠舉的、同代人嗤之以鼻後世卻可能引發感歎的品質都蕩滌一盡。
一鳴在1996年出了他唯一的詩集,《更高的玫瑰》。出版後,“無任何反響”。我在百度窮搜,得不到任何結果。《福建文學》登過他幾首詩,還有他為詩集寫的自序,這就是全部。
一鳴在文學雜誌二十多年,他有一切條件推銷自己,或結黨聚眾,互相標榜,然而竟甘於被冷落,而且是徹底的冷落,直到死去。
一方麵是文化事業的空前繁榮,一方麵是幾十年人力強樹的文化偶像全都轟然倒塌。一方麵是憤世者哀歎時無英雄,一方麵是一個又一個一鳴默默無聞地死去,被遺忘。據說雜誌社的同仁將為一鳴的小說結集,但願這一次不再是“毫無反響”——但願歸但願,事實恐怕還是如此。
四十歲以後,我會變得更老,更孤單;
還會左右搖擺;在外部的壓力下。
還會談到那些被貶低的事物,譬如土撥鼠,
它們在龐大的夜裏朝光打洞。
我還會戀愛;還會被人揭發;
某些時候還會兩手空空,
猶如那些仍在進化的物種,
最終要獲得一種穩定的立場
:更客觀,更少說話,
離周圍的一切既近又遠,就像一個瞎子
,隻能看見黑暗的物質,
隻能讓時間的水浪把我甜蜜地殺死。
——廖一鳴客觀立場
周末的雨天,跑出去喝咖啡。一連兩杯,一杯加糖太多,一杯加糖太少,沒喝出什麼意思。加糖太少的,不是嫌不夠甜,而是味道不上不下,覺得尷尬,反而不如不加。去的時候,雨很小。離開之際,下大了。因為心神恍惚,懶得打傘。從書店門外經過,居然記得看了一眼擺在門外簷下的特價書,五元兩本的。三聯版的《奧尼爾集》,最後的一套還在。一開始有三套,猶豫了一下,沒買,因為和我手頭另外一本《奧尼爾戲劇選》重複太多,而且收得不全。幾天後,特意去細翻一遍,仍舊沒買。我喜歡的美國作家不多,奧尼爾算是其中之一,喜歡他古典的莊嚴。但三度擦身而過,不肯再結因緣。這第三次,或是因為那兩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