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慰情三帖(3 / 3)

我已過了張聲玠草擬此文的年紀,我也過了十年前大有感發的蘇軾揮毫寫下《黃州寒食帖》的年紀。祖父過世多年,祖母去年去世,正當我生日前夕,享年九十五歲。疼我愛我的外祖母,離開我已經二十多年。其時我在北京,她嫌我離家太遠,兼性子內向,孤身在外,無人照顧,希望家人親友努力,爭取調我回去。她不知道我後來還要走得更遠。有些事,自己開的頭,卻不能自己收尾。她不知道我從不擔憂無人照顧,我擔憂的是無法親近。她知道我自小愛書,卻不知道如今我也寫書。她死後十年,我的第一本書麵世。一本寂寞的書。但假如握在她青筋裸露、無血色亦無溫暖、幾乎隻能懸垂的手中,便不再寂寞。她會為我歡喜,盡管她讀不懂一個字。她不知書有評論,書有版稅,書有暢銷不暢銷,她隻是歡喜。她的歡喜將使我可能有的歡喜放大一百倍,她把我心中的螢火變成太陽。

光山十七年,武漢五年,北京四年,安徽一年,紐約二十年。大學之前,足不出家鄉百裏,除了有限的幾次回長葛老家。然而遷移若此,少有順遂初心的安排。張聲玠說他的遊走,少時是“從”,成人後是“實逼處此”。我們很多人不也是這樣:形格勢禁,更無他途。

你說到嫉妒和漠視,說到焦慮和悲觀,在你這個年紀,生活向四麵八方展開,經曆正多,但未必能夠完全理解。佛家講因果,講緣,使人不得不佩服其圓通。但就因果而言,不妨更退一步,隻以自律,不以期待他人。單論自己的所為,我理解的因果,在正麵,“隻問耕耘,莫問收獲”,在負麵,借以自我警惕。至於緣,首先我們要知道,緣是無數機會和作為的集合,我們在其中,不過萬分之一。手握萬分之一,欲求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圓滿,豈不太豪奢了嗎?

靜下來,從一幅畫、一頁文字、一段音樂、一個小小的玩物中找慰藉。我們在此以他人的快樂為快樂,他們心中的鬱結,可以化解我們的鬱結,他們的無可奈何,可以映襯出我們之無可奈何的渺小。他們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他們淨手焚香,拜於先賢的名跡之前,他們踏月醉歸,在峰頂捫叩頭上的星星,在古刹聽琴,在側院掃雪烹茶,他們清談徹夜,遠足經年,秋風清兮秋月明,桂樹團團兮白石齒齒,我們心摹神追,是為大樂。

孔子說,知者無憂。但聞獲麟而泣下,可知雖通達如此,猶未能免也。孔子又雲,君子安時處順,不喪其誌,在在得安樂。但他一生,總在憂患之中,臨老猶馳驅列國,惶惶若喪家之犬。家園何在,安樂複何在?

思深者有樂,思深者必憂。重要的,在於態度。外物可以移情,幫人走過那段猶豫彷徨的路。然後我們抵達,也許是大自在,也許是更大的疑問。

讀褚遂良《與法師帖》,能不感慨於心?

奉別倏爾逾三十載,即日遂良須鬢盡白,兼複近歲之間,嬰茲草土,燕雀之誌,觸緒生悲。且以即日蒙恩驅使,盡生報國,途路近止,無由束帶,西眺於邑,悲罔更深。

近似的意思,亦可見於王羲之的《問慰帖》:

闊別稍久,眷與時長。披懷之暇,複何致樂?吾之朽疾,日就羸頓,加複夙勞,諸無意懶。促膝未近,東望慨然。所冀日月易得,還期非遠耳。

自王羲之到褚遂良,再到我們今天,雖然時世遷移,但人之所思所慮,所期所盼,毫無異同。千載之下,念誦這一幅幅小簡,直如我們就是那收信人,就是那寫信人。“我們”化成無數的“你我”,一分為二。你的心情,我的心情,無數“他們”的心情,盡在其中,而又相互交會,倏然往來,彼此激生,如靜潭波起,以至無窮。

還有褚遂良的《山河帖》:

山河阻遠,星霜變移。傷搖落之飄零,感依依之柳塞。煙霞桂月,獨旅無歸。折木葉以安心,采蘼蕪以長性。魚龍起沒,人何異知者哉?

這就是君子立世的態度和情懷吧。無論感傷或得意猖狂,不損氣節,不失豪邁。

好了,不多說了。不知不覺地,我已經變得嘮叨起來。單記得隆冬獨行僻徑,見路旁人家的小院,一池暗水,掩映於多年未經剪伐的雜木的交結中。池壁覆蓋著黑色苔痕,枯黃的岸草,猶自俯向水麵,如人自照。天色陰晦,水清澈而愈幽深,不知名的白花落了半池,浮在腳步聲振起的縠紋上,如懸凝在古井的虛空裏。我隔著槿籬觀望,不覺涼氣襲身。麻雀時而飛起,越過小道,在亂草上蹦跳,三五相呼,言語間充滿愉悅。它們快樂而且肥胖,彼此間的親密在安適的生活中,勝似危難中的相濡以沫。接下來的路上,想了四句韻語,如今隻留得最後一句,“一池疏影落寒花”,似乎還有些韻致。其實那時總想著齊己《早梅》詩的兩句:“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總想著把後麵那五個字,變個樣子化入自己的某一段文字。詩論家愛說孤字與獨字重複,在我看來,這不是語病,恰是他的認知和堅守。重複的意思含著驕傲,又感覺著珍貴和異於常類。寒在外,千山萬徑;暖在內,孤根一點。因此,才有花在水上,不分季節地供人觀照。

我們此世不能得的,十百千萬;我們能得的,一瓢一枝而已。幾段文字,幾本書,聽過的曲子,經行過的疆域,邂逅和擦身而過的人,固然明確存在,其實多是敝帚自珍。他人看了,或不值一笑。陰影和溫暖,相對而存在,此心若不能自明,一切便是烏有。

2010 年5 月20 日作11 月12 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