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鬼談神仙,好比讀古詩,聽古曲,益壽延年。你難道不信?
如果有人神情莊重,讓你在做神仙和繼續現在的生活之間做出選擇,你肯定覺得無聊。可是在唐人那裏,事情不一樣。他們不僅相信神仙,而且相信曆代典籍中關於脫度凡人成仙的記載,相信這樣的事會隨時發生在身邊。對於他們,現在連小孩子都不會當真的問題,就成了重大的人生選擇。當唐人記述盧杞之流寧可不做神仙,也要享受人間的富貴時,他們覺得那是說明盧杞之奸佞貪婪最有力的例證。原因無他:正常的人都會選擇做神仙。
為數不多的拒絕神仙的人,隻有一個讓我佩服。
那是一位中唐的小官僚,麵對前來引導他升天的仙師,他非常認真地問了很多關於天庭的實際問題。天上有帝王,有貴戚王侯,各級仙官仙吏,也有侍奉人的角色,如宮女和奴仆。總之,階級的序列,與凡間無異,上尊下卑的禮節也差不多。凡間的王侯將相,舊的替代新的,總體數量有限。比方說,總不能同時弄十幾個當朝宰相吧。可天上不然。神仙是不死的,新仙不斷飛升,舊仙依然不死,除了玉帝獨一無二,各類仙官豈不一天多似一天?
導師說,那是自然的,但你不用擔心住不下,天界本身是無限的。
問題不在這裏,那個將要成仙的小官僚說。天上的官既然比凡間還多,我幹嗎還要去天上?那麼多的官,我侍候得過來嗎?
成仙的,如果沒把《莊子》讀懂,注定是個糊塗的神仙,或者更可怕,是個奸佞的神仙。因為莊子說了,無論做什麼,心靈必須自由。當資本主義世界宣稱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時,莊子說,神聖不可侵犯的,唯有心靈的絕對自由。
莊子的可貴,就在這裏。毅然拋棄現實中的一切不可能,換取無可名狀的至高無上。你當然熟悉出自《莊子》書中如下的故事: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無須在舞台營造的黑暗中,用聚光燈打出一個圓,生怕別人看不見。這不是演出,不要觀眾。沒有定格亮相,無須求人讚許,或大字書寫在告示牌上,授獎,或娓娓動聽的電視訪談。我們知道,這就是了。
神仙離我們太遠。莊子很近,也很遠。遠得比神仙還遠。那麼近的呢?
鄭振鐸先生編輯的《晚清文選》卷上,收錄了湖南人張聲玠的《四十自序》,文僅千字,記其一生經曆,略有感慨。且抄錄如下:
“人生居閑則得歲月多,浪遊則得歲月少。同此歲月,豈有多少之異哉。勞瘁奔走,消磨於車塵馬跡中,回首而若失也。“餘生於故鄉,二歲,從先大父之安徽。三歲餘,從先君子之閩之鬆溪。六歲,至福州,十歲之建寧,十二歲,又至福州。童也嬉戲不珍日,遊與閑皆無所係於心。十四歲,之福清,知識初啟,以習舉子業成,思藉科第為建白。髫齡有四方誌,於是極以奔走為樂。偏於此者背乎彼。不得古人所謂閑趣。適以事阻於行。十六歲,仍至福州,乃肄力於詩。與閩之學士大夫文人墨士,胔酒淋漓,騷壇樹旗鼓。其或離群索居,則經史花月相應接。如是者四年。其為時也靜而永。然非素誌,不重也。
“年二十,先君子權泉州蚶江通判。二十一,之蚶江。二十二,先君子權興化通判,之興化。二十三,乃輸資為監生,北應京兆。行五千一百裏。而長安之遊,從此始矣。既落第,留京師一年。年二十五,歸於閩。是年從先君子之永安。
“二十六,先君子見背,扶父喪,複歸福州。服闋,就婚於外父李瀾恬公建陽官舍,年二十九矣。以遊故,娶妻甚遲,而其心固未以遊悔者,則其勢有所必出,而時則方有可為也。婿未兩月,複從建陽赴京師。秋捷,兩罷禮部試。三十一,仍歸於閩。止四月,遂旋湖南。年又三十二。
“維時家既貧甚,而慈親在堂,朝夕望子貴,實逼處此,乃更不能已於遊。故冬仍北行。三十三歸裏。妻李氏卒。聘同邑辰山周氏。又北行。三十四,歸贅辰山。三十五,春遊於衡州,冬北行。三十六歸。三十七,春遊於瀏陽。冬北行。三十八,留京師。三十九歸。
“自三十四至三十九,每歸裏,由辰山省親於星沙,歲輒五六次。計生平六遊京師,鄉試一落第,會試七落第。合京師往返之遊,共得五萬數千餘裏。參以閩皖江南湖湘之遊,亦共得五萬餘裏。蓋三十九年來,共行十萬數千餘裏。懸車束馬者,中不得數年焉。年華如水流,等閑拋擲,風馳電掣,一轉瞬間,幾不知老之將至。而今年二月朔日,遂以四十。設使向之所遇不以遊而以閑,平居閉戶,左圖右史,以自珍於分寸之間,其所得似有足多者。然餘始也樂於遊而不自疲,繼也苦於遊而不獲止。不獲止,則餘之不能以閑而自實其歲月也,殆有天焉,非人之所能強也。
“悲夫!餘長餘妻十三歲,妻兄汝充小餘十歲,汝光小餘十一歲,而二君不為遠遊,居家閑甚。所得歲月,餘轉覺幼之。因其置酒為壽,書此以代一酹。噫,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為閑為遊,餘又惡能自主。”
張聲玠享年四十八歲,終於保定知縣任上。古代做官,稱為遊宦生涯,正是行腳不定的意思。若遇貶謫,如蘇東坡那樣,流落於蠻荒瘴癘之地,更是生死難卜。清末文人,很多在幕府謀生的,情形無二。但寄人籬下,風霜之感更深。現代人刻意浪遊,那是因為交通方便。如又不愁開銷,自可輕蔑千山萬水,逍遙豪邁於一時。今日威尼斯,明日布拉格,北京巴黎輪流住,綠茶紅酒兩不誤。然而所得雖多,也隻能在時尚報刊上閑言碎語一番。以斤兩稱唐詩,衣袋裏裝滿凡·高的陽光,湯顯祖的清詞麗句噴灑了一桌子,哪裏想得到“置酒為壽,書此代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