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慰情三帖(1 / 3)

因為花粉過敏,4月和5月,很少外出走動。橡樹滿街,無可逃避。我住的樓前,正對著大門口,就有一棵。美國的橡樹生來特別高大,枝繁葉茂,亭亭如蓋,盛春葉蕾初綻,當風一吹,粉塵彌天,咳嗽流淚,以至於影響睡眠。在公交車上,不得已時,隻能以紙巾捂著眼鼻,情狀甚為狼狽。每逢小雨,便寬鬆數日,人也精神很多。橡樹實在是可愛的喬木,雖然被它消遣得苦惱不堪,還是討厭不起來。秋天橡實成熟,路邊散鋪一層,到處可見興奮的鬆鼠雙手抱捧一粒,目光炯炯,大快朵頤。隨意墜落的橡實,打在車頂,發出清脆的畢剝聲,也有落在草上和去年的枯葉上的,便有些窸窸窣窣的微響。豐收的秋季,鬆鼠們個個都如敗家的闊少,狂歌痛飲,上好的肥碩橡子,隻啃上一口半口,便丟棄一邊,然後繼續糟蹋那些仍在枝頭垂掛的。

早先,街邊的樹已漸萌綠意,門前的橡樹卻沒有動靜。遠遠地從車站走近,看著它光禿禿的枝條,心裏想,莫不是已經枯死了?真是老天有眼。但過了幾天,綠意舒展,那棵樹像十五年前我剛搬來時一樣,毫無老態地安心活著。但我還是高興:老樹無恙,仿佛珍貴的情懷,逆流長存。

海棠也開過了,徘徊不去的是它豪邁的嫵媚。有海棠,我就不需費心去布魯克林植物園,或去更遠的華盛頓特區看櫻花了。櫻花嬌豔,落花的景致尤其壯麗。可是海棠的恣意放縱,花陣的綿密重疊,一棵就是一座獨立的峰巒,把整條街都納入成為它的映襯。海棠若要成林,那是什麼樣的繁華。

我散步專挑有海棠的街走。我在事情想不通的時候出去散步,看過幾處有海棠的風景,偶爾駐足在人家窗下,看花圃裏的石竹、鼠曲草之類。回到家裏,事情雖沒解決,卻消失了,或者變得微小,不再成為一件事。如果是白天,太陽好,門廊上,草地上,花葉叢中,常見睡懶覺的貓。我站在一邊看。它睜開眼睛,懶懶一瞥,隨即閉上,很快,呼聲又輕輕響起。貓是無城府的,事過不留痕。貓不懂得鬼穀子,也不會去學太公的六韜。貓隻要腳步輕快,胡子梳理得整齊,伸懶腰而不失瀟灑和從容。其他的,它不管。老鼠怎樣過日子,棲惶還是驕縱,都和它無關。

夏目漱石用貓眼看人,不僅看,還笑話。這樣輕狂,這樣沒心計,然而這樣可愛。

在我住處不遠,有一棟不起眼的居民樓,樓前的花池,收拾得很整齊。負責種花的,從未遇見過,猜想是一個安靜的人,而且年紀不小了,因為他很少選擇顏色豔麗的花。印象裏最出格的,莫過於美人蕉和鬱金香,但也沒種幾年。美人蕉枯死之後,還任其在大門兩旁的水泥盆裏招搖了好多天。平時見的,都是不引人注目,卻長得很水靈的大葉碎花植物。他也喜歡香草,種了幾大叢迷迭香。你想,在人車縱橫的街上,誰能聞到迷迭香的香氣,而那苦草本身,又沒有什麼好看的。去年,在靠近大門處,左右對稱,蓬鬆起兩團小圓葉碎紫花的前所未見的花草,每次走過,都忍不住停步蹲下,多看一眼,就像在公園裏,很多人忍不住駐足逗弄嬰兒車裏吮著指頭的孩子一樣。從夏天看到秋天,葉子不落,花朵照開,季節的變化,似不能影響它分毫。這是什麼花呢?驚奇了幾個月,從圖書館找來幾本植物圖譜,終於查到它的名字:金山繡線菊。名字差強人意,金山兩個字加上去,尤其要不得。這花婉約而純淨,像五代歐陽炯的小令。認識一種花木,和讀熟一首詞,原本沒有差別,比認識一個人簡單,不會得到實利上的幫助,也沒有約束,不勞神,無喜怒。

這是我們和世界能形成的最簡單、最美好的關係。當然,也不實際。

近來時常想起老先生的一段話,關於內因和外因。老先生說,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好比雞蛋和石頭。雞蛋,加以適當的溫度,就孵化出小雞來。假如一直凍在冰箱裏,便不能。然而一顆石頭,無論怎麼孵,也孵不出小雞。孵小雞,需要兩個條件,一是雞蛋,二是適當的溫度。這兩個條件中,雞蛋是本質性的。沒有雞蛋本身蘊涵的可能性,其他的無從談起。

說內因外因,我聯想到的,是“我”和他,我和這個世界上一切的人與事,各種關係,各種環境。從雞蛋的角度看,它是為成為小雞而存在的。但是,有沒有母雞來孵它,它決定不了。人把它吃了,把它醃成鹹蛋,它也無可奈何。從我們的角度看,我們必先確認是雞蛋而不是一顆石頭。是雞蛋,給它條件,便得到一隻小雞。

大多數時候,人做事,盡心而已。因為我們願意成就的事,隻是一種可能性,從來沒有必然。最終成為現實的那些,是一切機緣的集合,包括內因“先天的有”和外因的條件。

但在現實中,事情不像雞蛋和石頭那樣簡單。紛紜雜多的因素中,很難分清哪些屬於雞蛋石頭,哪些屬於溫度。

達觀起於失望後的認命,因此達觀最初是被動的。當達觀成為一種生活態度時,我們看到的更多是哲學,而不是實際的人。哲學的代價是剝離,不管是剝離自己,還是剝離現實。我讀“隱逸列傳”,得到這個結論。就像英雄為時勢所造就,高士也不是天生的。

貝多芬在F大調弦樂四重奏末樂章中的自問自答:

必須如此嗎?

必須如此!必須如此!

必須五十先令嗎?

必須!

你瞧,用五十先令替代了如此,哲學的崇高便被消解了。

一直在讀《太平廣記》。在嘈雜的環境裏,在瑣碎的時間點上,五百卷的《太平廣記》,隨時切入,像一個人回到熟悉的家,坐臥立走,喝茶打盹,要麼長睡半日,呼朋引類喧囂徹夜,都行,不用忌諱,也沒有隔膜。

《廣記》裏的故事,多與神仙相關。因為明擺著的虛妄,神仙主題便成了心靈無垢滓的延伸。現實如海,是我們的容身之地,我們當勉力讚美。但在海中遊泳既久,上得岸來,用淨水衝衝身子,去掉鹽分,不是覺得更清爽了嗎?雖然水龍頭下,不能暢遊,無可觀景,更沒有魚蝦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