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春天裏的長跑(2)(1 / 3)

有的地方是寂靜、悶熱或被濕岩包圍的低地,那裏由於夜花和爬滿藤蔓的花蕾開放,散發出濃烈的香氣,簡直讓他喘不過氣來;有的地方是幽暗的林蔭道,那裏月影斑駁,仿佛一條條帶子印在地麵,圖案的形狀就像鋪教堂走廊的花格大理石一樣;有的地方是灌木叢,新長出的植物和他胸膛差不多高,濕漉漉地擁在他身邊,一個個伸出了它們的枝條摟著他的腰;有的地方是布滿碎石的山頂,他在石塊間跳躍,下麵就是一窩又一窩洞穴裏嚇壞了的小狐狸。有時他能隱隱約約地聽到遠處傳來的細微聲音,那是一頭野豬在樹幹上磨他的長牙。過不了多久,他便看見那頭灰色的野豬又劃又撕著一棵高樹的皮,嘴角流著白沫,眼裏冒出火光。他常常拐過去傾聽犄角相撞的聲音和嘶啞的喘息聲,尋聲衝過去,便看見兩隻憤怒的大黑鹿低著腦袋角對角蹣跚,月光照著他們身上,一道道血痕顯得黑糊糊的。偶爾他會在水流奔湧的河道,聽見鱷魚賈卡拉像公牛一樣哞哞地叫,偶爾他會驚動盤成一團的兩條毒蛇,可是他們還來不及攻擊,他已經跑開,踩著閃光的鵝卵石,消失在叢林深處了。

莫格利就這樣跑著,時而叫喊,時而唱歌,那天晚上整個叢林沒有誰比他更快樂了。直到後來,花的氣味警告他,他已經接近大沼澤了,而大沼澤離他最遠的獵場還很遠很遠。

在大沼澤裏,假如是一個在人群中長大的人,走不出三步就會有滅頂之災,可是莫格利的腳卻好像長了眼睛,它們載著他,從一片草叢到另一片草叢,從一簇矮樹到另一簇矮樹,從一個土丘到下一個土丘,完全用不著眼睛幫忙。他一直跑到大沼澤的中央,驚得野鴨子紛紛飛起,最後他在一根浸在黑水中的覆滿苔蘚的樹幹上坐下。他周圍的大沼澤都醒著,因為春天鳥民睡得很少,整晚都有鳥群來來去去。可是鳥民們沒有誰注意到莫格利坐在高高的蘆葦叢中,哼著沒有詞的小調,檢查長滿硬繭的棕色腳底,看看有沒有荊棘紮進去。他所有的哀愁似乎都已留在屬於他的那片叢林裏了。可是他剛鼓足嗓門,開始唱一首歌,那種悲傷的感覺卻突然回來了——而且比原來要糟糕十倍。

這一回毛葛利可真害怕了。“它也在這兒,擺脫不了!”他大聲喊起來,“它一直跟著我呢。”他回過頭看“它”是不是站在自己身後,“這兒沒有呀。”大沼澤裏,大沼澤之夜的喧鬧聲仍在繼續,卻沒有一隻鳥或一隻獸跟他說過話。他越來越覺得淒涼。

“我肯定是中毒了,”他驚恐地說,“我肯定是不小心吃了毒物,我快沒力氣了。我害怕——可是害怕的並不是我——兩頭狼打架的時候是莫格利在懼怕。阿克裏——甚至斐奧都能製止他們,可是莫格利卻覺得懼怕。這確定無疑地說明,我吃了毒物……可是叢林裏有誰在乎啊?他們成群結隊地在月光下唱啊、吼啊、打啊、跑啊,可是我——叢林之神啊——我卻要死在大沼澤裏,死於我吃的毒物。”他為自己覺得難過,簡直痛哭起來。“過不了多久,”他接著說,“他們就會發現我躺倒在黑水裏。不,我要回自己的叢林裏去。我要死在會議岩上。我喜歡的巴赫拉——假如他此刻不在山穀裏討厭地尖叫就好了——巴赫拉或許會在我屍體旁邊守著,防止老鷹像對待阿克裏那樣對待我。”

一顆大大的滾燙的淚珠滴落到他的膝上,雖然莫格利很難過,他卻為自己這麼難過感到高興——假如你們能理解這種顛倒了的情緒的話。“就像我打敗紅毛野狗、拯救狼群的那天晚上,老鷹朗恩對待阿克裏那樣。”他接著說。他安靜了一會兒,回想著“個體戶”最後的話,你們當然也記得那些話的。“阿克裏臨死時對我說了好多怪怪的話,因為我們要死的時候,我們的肚子會改變,他說……不管怎樣,反正我仍然是屬於叢林的!”

他想起了韋根加河邊的戰鬥,不由得興奮起來,最後一句話是大喊出來的。蘆葦叢中的一隻野母水牛嚇了一跳,猛的跪直身體,用鼻子哼了一聲:“人!”

“哈!”野公水牛彌薩(莫格利能聽見他在泥坑裏翻身)說,“那不是人,不過是西奧尼狼群裏那個沒毛的狼。這樣的晚上,他總是喜歡跑來跑去。”

“哈!”野母牛說,低下頭接著吃草,“我以為是人呢。”

“我說了,不是人。莫格利,是有危險嗎?”彌薩說。

“莫格利,是有危險嗎?”男孩故意弄嘴學舌地說,“彌薩隻關心這個,有危險嗎?可是你們真正關心過晚上在叢林裏跑來跑去、守護著你們的莫格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