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在隻顧著對付這種男人的時候,不見了。
「晚餐!應該要先捉住晚餐才對啊!」
柚紀哀嚎,絕望得想抱住腦袋。四周僅散落著變形的竹籠和沾滿泥巴的青菜,方才抓住的那隻雞早已消失無蹤。結果又要好一陣子吃不到肉了嗎……
西域人因在縣裏逞凶作惡,再加上破壞他人財物和擄人未遂等罪名,將被關進縣裏的留置所,至此騷動總算告一段落。男人們放心地籲一口氣,年輕姑娘們則是失望歎息,人潮逐漸散去。柚紀臭著一張小臉,目送著趕來的官兵押走男子。
無論是侮辱方術的發書、害雞逃跑了,還是破壞少女的夢想……很少有人能在見麵後短短不到一刻鍾(一刻是一天的百分之一,約十五分鍾)的時間裏,讓她留下如此強烈的負麵印象。
「唉……一生起氣來,肚子又更餓了。左慈,我們回去吧。」
就當作是被狗咬了一口,趕快忘了吧。應該不會再和他扯上關係了吧。
……當時柚紀如此認為。殊不知一個星期後,她將主動去見那名西域人。
正當柚紀想走向將竹籠殘骸丟回板車上的左慈,有人拉了下她的道袍袖子。
「嗯?」
她眨了眨眼低頭一看,剛才那個逃跑的孩子正捉著柚紀的袖口,一臉天真無邪地仰頭看她。
年紀大約五歲左右吧,是個五官端正、長相甜美的小女娃。剪齊的長發及肩,豐盈有光澤的發絲漆黑如墨,圓潤的臉頰既光滑又紅撲撲的,身上穿著有精巧刺繡的上等絲綢。左看右看,成長環境和攝取的營養皆與這一帶農村裏掛著鼻涕四處跑來跑去的小鬼們大不相同。
一眼看穿對方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孩後,柚紀在小女童麵前蹲下,緊緊握住她的雙手。
「小妹妹,你家在哪裏?爹爹做什麼工作?現在外麵有冒冒失失的凶惡綁匪四處徘徊,很危險的,大姐姐們送你回家吧。然後,能麻煩你跟爹爹說,是親切又溫柔的大姐姐救你逃雕了壞人的魔爪嗎?」
上?好?肥?羊。
煩悶焦躁的心情霎時一掃而空,隻有這四個字在她的腦海裏燦然生輝。對現在的柚紀而言,食比色更重要,做生意又比食更重要。是因為幼時離別的雙親是商人吧,果然血緣關係是無法斬斷的。
此時柚紀才驚覺,女童纖細的兩手手腕上各套著沉甸甸的鐵鐶。不隻是雙手,脖子上那一圈造型簡陋的首飾,其實也同樣是鐵鐶。恐怕原先是以鎖鏈將手腕及脖子上的鐵鐶連在一起,形成限製住身體自由的道具——也就是鐵製的枷鎖。這套枷鎖與女童華貴的衣裳格格不入,綻放出黝黑混沌的光澤。
□
自兔雨縣大街步行了約一時辰(約兩小時)。匡啷作響地踩著破破爛爛又拖著沉重板車的腳踏車,登上坡度和緩的田間道路後,乏味至極的平和田園風景在左右兩側延伸。話雖如此,其實踩腳踏車的人是左慈,柚紀隻是背對著他坐在板草的邊緣罷了。柚紀晃動著雙腳,不知第幾十次壓下打嗬欠的衝動後,終於看到座落在兔雨縣北側山腳下的一對朱漆門柱。正是道士趙濤龍的那座道觀大門。雖說是門,兩道圓柱也僅是顯示出位置,既沒有擷梁也沒有門扉。未曾修行過的人大概什麼也感覺不到,但以門柱為界,後頭整座山皆有龍脈繞行,精靈之氣再經由龍脈注入道觀庇護此地。換言之,北有險山,南有水源,風水上這是構成龍脈暢通的基本地形條件。
穿過門柱,就是幾經修繕後勉強得以保住外形的主殿,自主殿往兩側延伸的橫長形建築物,則是祭祀亡者的靈堂。接著主殿後方、隔著中庭相對的那棟早已沒有力氣再去修補外觀的破爛屋子,就是師父與弟子們的住處。自從師父收留了她,那裏就成了柚紀的家。
「嗯……不行,好像拿不下來呢。」
一回到家,柚紀就請左慈燒沸熱水,帶著女章前往澡間。枷鎖形成了毫無接縫的完美鐵鐶,無法輕易破壞,不管自哪個方向都無法撬開。柚紀也考慮過利用肥皂讓女童的手滑溜地拔出來,但這個方法也行不通。鐵鍛像是吸附在女童的肌膚上般,幾乎不留一絲空隙地緊密貼合。
枷鎖的表麵上密密麻麻地刻有複雜艱深的圖案,似乎是某種咒文:遠遠看去,整副枷鎖像是覆滿了細小裂痕。恐怕是這些咒文將這副枷鎖變成了更勝於一般金屬的堅固物質。
光是想像要在鐵鍛上刻下如此細小的咒語,得花上多少時間與心力,柚紀就渾身發毛。至於又為何非得如此執拗地束縛住這名女童的行動,其中原因柚紀更是不敢想像。
更麻煩的是,這孩子似乎無法開口說話。
「你是哪裏人?」
「這些枷鎖是在何處套上的?」
「爹爹是有錢人嗎?」
包含了部分明顯膚淺的問題,柚紀不斷試著向女童提問,但她隻是天真爛漫地偏過小腦袋瓜、仰頭看著柚紀。女童似乎也不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在市集上四處打聽後,沒有半個人認識她。但一個這麼小的孩子,總不可能從城外走到這裏來吧。穿著上等衣裳的孩子如果隻身一人走在大道上,肯定眨眼間就被山賊擄走。這套枷鎖有可能是在逃離山賊之前被套上去的,但這些強大的咒文看來又不是一般山賊有本事弄的東西。
脫下衣裳後,貼身內衣也是上等質料。女童濕漉漉的頭發帶著豐盈的墨色光澤,像極了烏鴉的黑亮羽毛,嬌嫩白皙的肌膚衝過熱水後也泛起櫻色紅暈。但是散發出深沉黑色光澤的鐵枷,與女童惹人憐愛的肌膚完全不相襯。
別說上好肥羊了,我該不會帶了麻煩的東西回來吧……柚紀開始感到後悔,但是也不能將她丟在市集裏不管。
柚紀雙手靠在蹲著的膝蓋上托腮,兀自苦惱了一陣後,女童小跑步跑向澡間的角落,拿起彎曲木頭製成的提桶後又跑回來。接著她在柚紀麵前將提桶倒轉過來,伸出手指在幹燥的底部上寫字。
「嗯,怎麼啦?」
循著女童以濕答答指尖描繪出的痕跡,有文字浮現而出。
「珞尹」
字跡很快就蒸發消失。
「珞尹……啊,是你的名字吧?你叫作珞尹啊。」
名字的發音真美。女童微笑點頭的模樣也是難以形容地可愛,讓柚紀不由得想緊緊抱住她,果然事到如今也不能撇下她不管了呢。柚紀的座右銘向來就是不與賺不了錢的事情扯上關係,對於自己竟然會這麼想,她心中有說不出的別扭,隻能回以苦笑。
「嗯,算啦。反正這些枷鎖似乎也沒有害處。」
基本上柚紀的個性也算是大而化之。
「正好,我也順便洗澡吧。珞尹你就和我一起泡澡,暖和身體吧。」
今天一直穿著悶不通風的道士服,她早已滿身大汗。柚紀迅速脫下衣服光著身子,相較於方才穿在身上的布料重量,頓覺身心輕盈無比。
澡間就蓋在住處旁邊,是間等同破爛茅舍的小屋。浴桶是師父自行打造的金屬鐵盆,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做的。小屋外頭有爐灶,在爐灶裏添進木後柴,煮沸浴桶裏的熱水。
柚紀伸手進浴桶裏來回攪動,確認水溫之後,朝珞尹說:「你等我一下喔。」接著打開小屋的推窗,探出身子。
「左慈!再替我們把水加熱一點。」
小屋外卻沒見到原本該顧著爐灶的左慈。
日暮時分,因雨季的恩澤而枝葉繁茂的槐樹群在中庭落下影子,在微風的吹撫下樹葉沙沙搖動。這個季節即便太陽西下,氣溫也毫無下降的跡象,濕氣直撲向柚紀赤裸的身子。
雖然左慈不在,但師父在。師父與暮色融為一體,形成了一道宛若是中庭槐樹的細長影子,氣定神閑地抽著紙卷煙草。
「師父,你回來了啊?」
「是啊。聽說市集上發生了一場騷動呢。」
「嗯,不是什麼大事啦。就是一個讓人火大的西域人惹是生非……」
此時柚紀猛然發現,自己正從窗框豪邁地探出了半副身子,換言之她現在在師父眼前是一絲不掛。
僵在原地數秒之後——
「啊!」
柚紀連忙掩住胸脯將身體縮回窗內,一時慌張下腳底跟著打滑,就這麼在目瞪口呆的珞尹麵前雙腳大開,摔了個四腳朝天,最後後腦勺甚至還重重地撞上了浴桶的邊緣。「當——」沉悶的金屬聲在澡間回蕩不絕。
□
反正師父一定覺得自己還是個無法獨當一麵的乳臭未幹小丫頭,不過是袒露出了胸部,也沒什麼好害臊的,況且又隻有非常寒酸的隆起。
但是,柚紀畢竟是十五歲的少女,多少還是存有羞恥心。不知為何,對於左慈她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麵對師父卻會。為什麼左慈可以,師父就不行呢?柚紀自己內心也是五味雜陳、理不清楚。
正好在與珞尹差不多年紀的時候,父母為了少一口人吃飯拋棄了柚紀;對她而言,師父是她的恩人,也是養育她長大的父親,更是訓練她成為道士的師長。柚紀一直在想,等哪天師父娶了老婆,生下了繼承他衣缽的子嗣後,她要成為那孩子的師姐,窮盡一生當那孩子的後盾。這是她最能回報師父恩情的方式了吧。
……另一方麵,她也害怕一旦師父生下了親生孩子,自己這個撿回來的孩子,說不定會羨慕、嫉妒那個孩子。
十年前,師父說他們同樣部是孤家寡人,就好好相處吧,胗是收留了柚紀;但如今師父都已年過四十,依然打著光棍。柚紀不禁心想,搞不好師父根本沒認真考慮過要討老婆。「師父,你差不多該討個老婆了吧。」柚紀曾提過幾次,但師父每次都咕噥地說:「因為遲遲找不到願意嫁給我、對我有意思的寡婦嘛。」真不明白這種執著從何而來,總之師父早已決定要娶就娶寡婦。
近年來,柚紀有時會想,但真的隻是偶爾,也從來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過,那就是:自己難道不能嫁給師父嗎?難道自己不能生下師父的小孩嗎?如此一來,柚紀就能毫無芥蒂地發自內心對孩子的出世感到高興,也能將自己往後的人生全獻給那個孩子。師父嘴巴再壞,總不會再說自己的老婆乳臭未幹了吧。就會將她當作是成年的女性看待了吧。柚紀的不滿便能一口氣統統解決,多麼十全十美的辦法啊!
但是,想當然耳木頭人般的師父不可能會察覺到柚紀內心的想法。他依然一點也不明白柚紀的心思,成天嚷著要娶的話,就要娶帶有神秘感又貌美如花的寡婦。柚紀既不是寡婦,也沒有那種懾人心魂的美貌,真教人灰心。
「喔……這上頭施下了非常高等級的咒語呢。」
師父來來回回地端詳嵌於珞尹脖子和兩手手腕上的三副鐵枷後,開口說道。
「師父你也無法解開咒語嗎?」
「要解的話倒是解得開……隻是,我無法判定這該不該解開。」
「什麼意思?」
柚紀問,用裹著冰塊的手巾貼在仍然隱隱作疼的後腦勺上冰敷。師父一會兒要珞尹張開嘴巴,一會兒拉開她的下眼皮,一會兒又要她前後轉身,珞尹全都溫馴聽話地照做。
師父大口喝下杯子裏斟滿的陳年老酒後,發出心滿意足的歎息,然後說:
「這不是一般人施展得了的咒語,是龍人的法術。你看。」
師父舉起珞尹的雙手,讓她做出高喊萬歲的動作,接著掀起她的貼身內衣。雖說對方還是個胸部一片平坦的女娃,但對一個女孩子做出這種行為真教人不敢苟同。師父就是這方麵和木頭人沒有兩樣。比起身體,女孩子心靈成長的速度之快可是遠遠超過師父你的想像喔。至於左慈,不說也罷,自剛才起他就表現得一副事不關己,一聲不吭專注地著餃子的麵皮。在左慈的巧手搓揉下,猶如範本般厚薄均一、有著完美圓形的餃子皮像變魔術般,一個接一個地增加。
這裏是兼作廚房與飯廳,道觀內諸人聚集的房間。占據了房間大半麵積的是正中央的烹調台和兼作餐桌用的大桌子,如今整麵桌子上撒滿了麵粉,堆積著長期使用後沾滿了油漬的大大小小鍋子、各式各樣調味料的瓶子和琺琅容器,以及左慈因應食材分類使用的刀子——有魚刀、肉刀、菜刀等等,全都擁擠地放在一起。牆邊是以煤球作為燃料的素陶製火爐,以及以木柴為燃料的大爐灶。爐灶上方貼著祭拜灶神的符紙。火爐上黃銅製的水壺已經煮沸,蓋子不停喀答喀答震動。晚餐時的廚房特別雜亂。
珞尹的背上,沿著左右肩胛骨,正好有兩個縱向延伸的偌大青黑色胎記。與其說是胎記,更像是裂痕。
「這是翅膀的痕跡,也是龍人的證明。哎啊,你們真是撿了罕見的東西回來呢。」
師父放下貼身內衣,揶揄地聳了聳肩。
那是非常醒目的胎記。洗澡時柚紀也注意到了,當時隻覺得這滇是破壞美觀的胎記。翊膀的痕跡——經師父這麼一說,柚紀再次重新檢視,看起來也的確像是翅膀。
大陸中央朝天聳立的靈峰崑侖山山頂,與神仙居住的天界相通。相傳崑侖山位在一般人類根本無法抵達的高處,能在山上築巢而居的民族,是傳說中繼承了神仙之血的龍人。傳聞他們的仙力天生就非常強大,能夠隨心所欲地施展高難度的方術。而身為龍人的證明,就是他們與生俱來背上都有著像是翅膀的胎記。
「龍人……哇……」
柚紀抱著膝蓋蹲下,目不轉睛地重新審視珞尹。珞尹也張著杏仁般的大眼回望柚紀。現在就已經長得這麼可愛了,長大後,一定會變成仙女般既漂亮又神聖不可侵的女子吧。沒想到竟然有機會目睹傳說中住在崑侖山深處、極少下至凡間的龍人。
「也就是說,隻要我幫她很多的忙,她就會用煉丹術一下子幫我把小石子全部變作寶石,或是將我們這間破道觀改建成金光閃閃的黃金道觀羅……」
「笨蛋,你把煉丹術當作什麼了!」
師父用拳頭揍了她一拳。她的後腦勺還在痛耶,真過分。
「師父,因為不管再怎麼修修補補,也差不多到極限了嘛。左慈的修繕根本沒什麼幫助,而且像現在一遇到雨季,不管再怎麼修理屋頂也都是白費工夫。」
「我不是木匠,請不要抱怨。」
左慈插嘴。現在他已做完了餃子皮,進入包餡的程序。
「所以我的意思是,應該要盡快好好重新翻修一次啊,都是因為師父你不看重錢,我才不得不絞盡腦汁想那些安產組合、科舉合格祈願組合、夫婦圓滿組合,或是招來幸運的壺……」
「有時間花心思在那些事情上頭的話,不如好好修行吧。」
「師父你還不是成天都在打麻將,反正今天一定又輸錢了吧。我們道觀的儲蓄早就已經見底,甚至還破了一個大洞喔。啊,明明說過隻喝一杯,竟然又偷偷倒酒!」
「真是羅嗦耶,你是我娘親嗎?」
一被叨念麻將和酒,師父更是老大不高興,挑釁似地喝下一大口。明明是四十歲的中年老頭,回嘴語氣簡直就像正值叛逆期的小孩。師父身為道士的能力當然是無可挑剔,但在日常生活方麵,就隻是個形同廢物的中年男子。一起生活至今十個年頭,柚紀早已死心放棄。
柚紀歎著氣抽走酒瓶後,師父立即沒出息地皺起臉,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啊——不要拿走啦。你就行行好吧?」
「我說這些話也是擔心師父的身體啊。最近你身體的狀況不是一直很差嗎?想長命百歲的話,煙和酒都節製一點吧。」
「我並不想長命百歲啊。要我戒掉煙酒的話,不如去死還比較痛快。」
「笨蛋!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能說這種話……!」
柚紀一時反應過度到了惹人狐疑的地步,她連忙打住,緘口不語。
瞬間,一陣古怪的沉默降臨。
珞尹好奇地來回看著柚紀與師父。烹調台前左慈一臉事不關己地繼續包著餃子。原本裝在竹籠裏快要滿溢而出的鹽氽蝗蟲黑色小山,轉眼間逐漸遭到鏟平,變成了一顆顆形狀完美的水餃。
……等等,蝗蟲?
她的注意力即刻轉移。
「等一下!左慈,那是什麼餃子?」
「因為今天那場騷動,蔬菜全部不能吃了啊。如果是蝗蟲,在山上想抓多少就抓多少。而且蝗蟲可是富含動物性蛋白質、營養價值極高的食材喔。」
「別開玩笑了!我絕對不要吃蝗蟲餃子!」
光是那座往上隆起的蝗蟲小山進入視野,她的背部就竄過冶意。柚紀非常討厭蟲子,尤其對蝗蟲更是有精神創傷。在她看來,這可說是自己唯一的弱點。
然而,左慈的態度卻泰然自若到讓人咬牙切齒。
「真是奇怪呢,明明從小的時候我就常常煮給你吃啊。蝗蟲的營養早已滲入柚紀的骨頭和血肉裏了。說柚紀是由蝗蟲組成的也不為過。」
「呀——!」柚紀大聲尖叫,搔抓全身。師父趁機佯裝不經意地想拿回酒瓶,柚紀立即拍下他的手。師父毫無成人男子風範地噘嘴嘟噥。
一如往常的光景。即便身處在男人堆裏,柚紀也絕不會輸給他們,況且也沒有人教導她該怎麼做才會像個女孩子。對於在吵吵鬧鬧的男人堆裏長大的柚紀而言,這樣子反而才是她熟悉的日常生活。
喧鬧鬥嘴之際,珞尹移動至左慈手邊。她將手搭在烹調台上,踮起腳尖,興致盎然地觀察起蝗蟲竹籠,接著捏起其中一隻。
「啊!珞……」
當柚紀發現正想阻止時,珞尹已經天不怕地不怕地將蝗蟲一把丟進嘴裏。
下一秒「轟!」地爆炸一聲。盡管隻是小規模的爆炸,威力還是足以輕易震飛珞尹輕巧的身軀。珞尹跌坐在地,眼睛眨個不停,白皙的小臉上滿是煤灰,炸裂的蝗蟲小腳還掛在她的嘴角上。柚紀一時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啞然失聲。
左慈用右拳敲向左手掌心。
「看來你吃到我放了炸彈符咒的唯一那隻蝗蟲呢,真是恭喜恭喜。」
「左慈……你為什麼要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好玩啊。因為柚紀老是要我多多理解人心的奧妙。」
蝗蟲一的小腳自珞尹嘴角往下滑落,間隔了一秒之後,她圓滾滾的大眼睛裏盈滿淚水。
「嗚咿……」
珞尹沒有嚎啕大哭,隻是從喉嚨裏擠出微弱的嗚咽。見到她這副惹人疼愛的可憐模樣在,男人堆裏長大、又完全不懂得該怎麼安撫小女娃的三個人頓時全慌了手腳,不知所措。
「怎麼辦?惹她哭了啦。」
「放、放心,交給我吧。隻要把她倒過來甩一甩就不會哭了。」
「對了,柚紀小的時候我們也常對她這麼做呢。」
師父與左慈各捉住正抽噎啜泣的珞尹左右腳踝,打算將她倒過來,柚紀慌忙自兩人手中救下珞尹。「快住手!你們這兩個沒人性的家夥!」珞尹旋即緊抱住柚紀,將臉龐挨向她。
雖然不明所以,但珞尹似乎喜歡親近她。柚紀手足無措地輕拍珞尹的背部,從她身上飄來了讓人聯想到溫熱牛奶的微甜氣味。刹那間,某種柔柔軟軟的氛圍混進了道觀平時毫無一絲粉紅氣息的粗獷氣氛裏,柚紀不禁覺得非常奇妙又難為情。
這是雨季裏某一天的插曲。道觀數年來如一日的平凡生活,開始出現如今還無法辨別是吉是凶的細微變化。
Ⅱ
五龍州的雨季早晨總會湧現厚重的濃霧,四麵八方被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包圍。在這僩悶熱的季節裏,僅有早晨之際氣溫會短暫下降,讓人稱感清涼。但濕氣仍舊十分凝重,即便穿著薄又輕便的單衫與單褲,隻要略微動動身子,馬上就會汗如雨下。
「喀、喀、喀!」
棍子互相敲打的清脆聲響在中庭回蕩。
「喀……」
「唔!」
握著棍子的雙手陣陣發麻。柚紀往後跳開,暫且拉開距離。接著她利用朝靄造成的霧茫茫視野,繞了一大圈,從側麵出其不意地刺去一擊。但是濃霧散開之後,眼前卻沒有對手的身影。瞬間她慌了手腳。某人的身影在霧幕的另一頭閃動。當柚紀領悟到原來對方也繞到了自己身後時,一記突刺自側麵襲來,千鈞一發之際她扭過身子避開攻擊,雙腳卻絆在一起,失去平衡後跌倒在地。
柚紀撞到膝蓋後痛得悶哼,一根棍子的末端緊貼在她的太陽穴上。
「一分。」
在癱坐在地的柚紀身前,左慈手握棍子悠然直立。
「眭——」
柚紀嘔氣地丟下自己的棍子。護樂流棍術所用的棍子短則五尺,長則達到八尺,隨隨便便就超過了左慈的身長。棍子多以橡樹或柳掛削製而成,但道士使用的棍子有時會以具有辟邪作用的桃木製成。柚紀練習用的木棍長約五.五尺,也比自己的身高長了些許。
自柚紀懂事時起,她贏過左慈的次數用五根手指頭就數得完。而且這些寥寥無幾的獲勝次數,全都不是在練習比武之際,而是在與比武全然無關的時候偷襲成功。比方說將濕抹布夾在門框上,另外好像也曾在待洗衣物裏頭放置捕鼠器。
「嗯,柚紀若想贏我一次,還早個四千年呢。竟然那樣子就失去平衡跌倒,表示你攝取的動物性蛋白質不夠,果然得多吃一點蝗蟲才行。」
「不要再提蝗蟲了啦!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還沒吃到早飯就滿頭大汗又打輸你,真是一點也不好玩。啊啊——真想回房間繼續睡覺。」
「別說些任性的話了,早上的工作很快就要開始了。」
「呿——真是羨慕珞尹。」
她孩子氣地欣羨著應該還躺在自己被窩裏呼呼大睡的珞尹。昨夜珞尹一起睡在柚紀的房間。小女童發出響亮的呼吸聲,緊貼在柚紀身上,雖然有些悶熱,但一想到她如此依賴自己,柚紀內心就湧起了一種保護欲。
屁股也開始濕了,柚紀無奈地正要起身時,膝蓋一陣刺痛。
「好痛……啊,破皮了。」
沾著汙泥的單褲下方滲出了些許血絲。
「但我覺得你剛才跌倒時,摔得並不大力啊……很痛嗎?」
「嗯,痛死了。搞不好傷到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