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第1章 太陽少女(1 / 3)

嵌於羅經盤中央的磁針出現反應後,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指向某個方向,旋即定住不動。東北是醜寅方位。柚紀看向磁針指示的方向,刹那間有道小黑影打橫一閃而過。

「急急如律令,『縛』!」

柚紀在口中迅速詠唱咒文,將挾於指間的符咒貼在牆上。於是沿著牆壁,正想鑽入家具縫隙間的小黑影像被釘子釘住般定在原地。那是隻灰褐色的身軀上有著斑點,大小約能放在掌心上的爬蟲類。細長的尾巴尖端為了請求援助,正微微地左右晃動。

「什麼嘛,原來是隻壁虎。」

柚紀捏起它的身軀舉高至眼前後,失望地歎一口氣。壁虎正奮力擺動短短的四肢,求饒似地以黑色的眼珠瞅著她。

「對不起喔,你一直在保護這個家吧。」

她將壁虎放回牆壁上後,它便動作敏捷地攀爬牆壁,匆匆忙忙逃進家具的縫隙之間。壁虎又稱家守,是種據說會守護家園的吉祥動物。

柚紀將符咒塞進腰帶,再將羅經盤挾胗胳肢窩下,一邊沉吟一邊歪過頭。外觀形同圓盤的羅經盤上呈同心圓狀地分為好幾十圈,當中刻有陰陽、五行、八卦、二十八宿等構成大地與宇宙的萬物要素,中心則嵌有名為天地的磁針。柚紀手上的是直徑不足八寸(一寸約三.三公分)的簡易式攜帶用羅經盤,一般正規的羅經盤是由直徑長達三尺(一尺約三十三公分)的三麵圓盤所組成,是種占卜吉凶方位或遺失物品下落的道具。

羅經盤並未感受到特別的動靜,也找不到為這個家帶來疾病的惡氣。她反而覺得這個家洋溢著良好的氣。但除了夫婦兩人之外,確實有某個存在影響到了這個家的平衡……

回到大廳後,兩名身穿道士服的男子正站在焚燒著大量香的祭壇前——其中一位是身高一般體型削瘦,年紀約在四十歲上下的中年道士;另一位則是他的弟子,是個身形修長的青年。

「師父。」

開口叫喚後,中年道士回過頭來。

「哦,屋內的情況如何?」

「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淤塞著惡氣,我認為這是間好房子。」

「即便以香煙熏,也沒有出現任何東西呢。」補充說明的,是經常跟隨在師父左右的弟子——左慈。

「是嗎?說得也是呢。」

語畢後師父點點頭,摩挲著生有少量邋遢胡子的下頷。大廳裏還有兩個人,分別是僙臥在長椅上有氣無力的年輕夫人,以及心浮氣躁地在師父兩人後方來回踱步的一家之主。屋主頭上正戴著這個地區的成人男子皆會配戴的半球形瓜皮帽。

「趙道長,屋子的情況怎麼樣?該不會被人下了什麼麻煩的詛咒吧?還是說被惡鬼給纏上了……」

屋主揪起師父的道袍領口,隻差沒將他猛力搖晃地急急追問。

「老爺,您冷靜一點。」

師父微仰著身軀,同時抬起單手製止屋主。

「看來這下子,該請其他方麵的專家前來才是呢,而不是找我。很抱歉,這件事我可能幫不上忙。」

「其他方麵的專家……您的意思是要對內人見死不救嗎?如果連趙道長也幫不上忙,兔雨縣還有哪個道士能解決呢……」

「嗯……啊——左慈。」

師父一臉為難地使了個眼色後,左慈緊接著說明:

「尊夫人很可能是有喜了吧。」

他的語氣既幹脆又冶漠,怎麼聽也不像在宣布喜事,因此屋主似乎一時間沒能意會過來。

「怎、怎麼會……」

他像是聽到了不治之症的判決般,絕望地大口喘氣之後——

「咦?」

下一秒一臉茫然地眨了眨眼。橫臥在長椅上的夫人則是微睜開雙眼,「哎呀。」有絲恍惚地籲了口氣。

理解到發生了何事後,屋主當然是高興得幾乎要飛上了天。他獨自一人大聲歡呼,在大廳裏跑來跑去,又握著夫人的手讚許道:「做得好哇,溪是好極了!這胎肯定是個兒子!」並連連摟住夫人肩膀,然後直呼著:「得叫來本家的娘、阿姐和伯母才行。」仿佛隨時都會衝出家門。趙道長一行人接到夫人臥病在床的請托後,登門造訪,如今卻像是徹底遭到遺忘般,隻能呆佇在原地。最後左慈不發一語地開始拆解祭壇。這名青年道士似乎一點也不打算開口祝福新生命的誕生,一心隻想著快點回家。

左慈收拾完行囊之際,一個人又叫又跳了好一陣子的屋主才終胗想起他們,再次向他們道謝。

「趙道長,稍後我會準備酒席,請您務必喝一杯再走。」

「噢,這可真是感激不盡。啊,不過今日接下來我還與人有約……」

「反正隻是約好打麻將吧。」

柚紀冷冷反駁,用桃木劍的劍尖毫不客氣地剠向師父的屁股。要是讓對方用慶賀的喜酒當作報酬搪塞過去,他們可就白忙一場了。柚紀斜眼瞥向按著臀部痛苦地扭動身軀的師父,若無其事地轉向屋主說:

「啊,請您不用在意我師父。應該是他後竅的老毛病又犯了。這又稱作痔笙。話說回來,老爺,雖然在值得慶賀的時候說這種話有些掃興……」

「啊啊,我知道,是謝禮吧。當然,我現在就去準備。」

「不,這回的謝禮就不必了。想必您今後會有不少開銷吧。我們師父也是如此打算。」

她笑盈盈地露出營業用笑容。屋主感激地紅了眼眶,朝柚紀低頭致謝。

「各位道長真是太聖潔太謙卑、太慈悲為懷了。真不愧是曾經在靈峰八華山護樂院裏修行得道,聲名遠播的趙濤龍道長的道觀……」

「關於這一點呢,左慈,價目表。」

「是。」

遞了個眼色後,左慈也習以為常地立即會意,拿出收於袖兜裏的卷軸,在屋主麵前攤開。卷軸上以纖細的毛筆字條列式地寫著各種商品的價格及說明,還貼心地附上插圖。

柚紀並攏手指,指向左慈高舉的卷軸。

「如您所知,吾師趙濤龍是在八華山護樂院修行得道的高人。隻要吾師向人稱安產之神的臨水夫人惜力畫符,尊夫人定能產下一名健健康康的男孩。原本安產符一張要價五閔,但今日特別給您優待,多送一張給您,十一張符隻要五十閔。另外請看這邊,這是三件一組的生產道具組,有縫上了護身符的繈褓衣、手巾,以及同樣有著護身符刻印的提桶,可以保護新生兒免於惡鬼迫害。還有,我也相當推薦購買這支避邪手鏡送給尊夫人。口刀外,包括命名、適合生產的良辰吉日和方位等種種卜卦算命在內,也因應您的預算準備了鬆竹梅各種安產組合。」

柚紀以再流暢不過的生意人語調一鼓作氣說完後,隻見屋主不知自何時起就聽得頭昏腦脹,茫然失魂地看著她。見狀,柚紀依然掛著營業用笑容,卻加重語氣像在強迫推銷般地說:

「老爺若不購買,當然也是無妨……但屆時嬰孩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可就不敢保證了。當然,惡鬼最愛專挑幼子的魂魄聚集前來,這件事老爺您也是知道的吧……」

「真是惡質推銷的優良典範呢。」左慈低聲嘀咕後,柚紀隨即暗地裏用腳跟狠狠踢向他的小腿。

相傳神話時代,中域天界上有五頭神龍共爭地上的霸權。曆經了橫跨數萬年的漫長爭鬥之後,五頭神龍終究氣力耗盡,互相咬住彼此的頸子、身軀糾纏相連,層層相疊地重重落進中域之海。幾千幾億年過去之後,它們的屍首上形成了一塊大陸。這即是五龍大陸的起源。

五頭神龍痛苦地扭動掙紮,最後氣絕身亡,其屍首形成了難以利用牛馬翻越的險峻山脈。神龍們最後的吐息則化作詛咒,形成瘴氣峽穀。錯綜複雜的地形阻撓了人類的遷徙與貿易,將大陸劃分成了主要五個區塊。大陸中央聳立著靈峰崑侖山,據說能通往神仙居住的天界;一龍州至五龍州五個州,則像在守護崑侖山般環繞於四周。距離西域最近,接收了大量西域文化的一龍州被列為首都,都市的基礎設備也漸趨完善;但離西域越遠,文明進步的腳步就越慢,五龍州這裏仍是偏僻落後的鄉下,家家戶戶依然自井中汲水、點亮蠟燭度過漫漫長夜。

燼管如此,五龍州燕西郡兔雨縣,在五龍州當中仍算是人口密度高的蓬勃城市:物資自周邊農村岩集而來,在此流通有無。到了午後,繁華大街上就會擺起黃昏市集,在日落之前迎接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分。

放學回家的孩子們一溜煙跑過,斜背的布包在腰際後頭叮當作響。大家一同拿出零錢買了生薑糖果和汽水來吃之後,再一路踢著石子玩耍回家。市集裏,為數眾多的露天攤販一字排開,到處皆是采買晚飯的女人,以及趁著工作空檔暍杯茶歇口氣、穿短褲打赤膊的男人。還有商人鋪著草蓆,兜售老實說看來很詭異的商品,如能治百病的漢藥、能使人精力旺盛的老虎或鹿的睾丸。也有小販秤重賣著煙草葉;也有賣粽子的小販在手推車上堆著小山一般高、冒出騰騰熱氣的蒸籠沿街叫賣。也有身子纖瘦但筋骨柔軟的老人立起召募徒弟的招牌,示範如何打太極拳。也有人兩邊肩膀扛著塞滿了鴨和小豬的竹籠,四處兜售;數刻鍾後,將會在某戶人家的廚房裏遭到宰殺的可憐家畜們,正在籠子裏呱呱、噗噗地叫著。魚販單手上拿著巨大的魚刀,拉開了粗啞的嗓門大聲招攬客人。賣著來自西域的羊肉串燒的攤販,也飄來了讓人口水直流的香氣。

食物的香味、家畜糞尿的臭氣、線香的味道、悶熱、殘留在泥濘路麵上的雨的氣味。

柚紀與左慈推著腳踏車,穿過這陣令人頭暈眼花的喧囂。腳踏車拉著的板車上放有拆解完畢的祭壇等全套工作道具,以及剛在市集采買好的食材。

柚紀對左慈采買的食材表達強烈的不滿。

「豆芽菜、白菜、豆苗、雞蛋……今天又是蔬菜餃子。昨天也是蔬菜餃子,前天也是蔬菜餃子,一周以來全——都是蔬菜餃子。」

「有什麼關係?吃素可以淨身,這是進入仙道的基本喔。」

「我又不想成為仙人。不能吃肉的話,那當個俗物也無所謂。我現在可是正值發育期耶。」

今年柚紀就滿十五歲了。配合著她的步伐,在她身體兩側蹦蹦彈跳的兩條長長麻花辮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她自己是這麼認為啦,但由於身材嬌小,這兩條辮子倒是招致了反效果;根據師父的說法,就像是「辮子自己在走路一樣」。左慈甚至舉了個令人渾身發毛的比喻:「就像海蟑螂的觸角。」但是如果不將頭發留長,她又常被誤認為是男孩子。柚紀承認自己稱不上是美女,但至少長得還算嬌俏可人吧……她對自己的評價倒是還不差。

柚紀穿著袖口極寬、長及小腿肚的長袍,外麵再套著一件綢緞上刺有鏤空刺繡的馬褂,最後再以腰帶束起。下半身穿著末端收攏的褲子及布鞋。掛在腰帶上的布袋裏則放著火柴、紙錢,以及自製的符紙和毛筆等小東西。這是跟著師父一起去工作時的打扮。現在她的身分還是見習道士,但將來她要成為才色兼備的女道士,名聲響遍整座大陸,然後有錢的香客就會絡繹不絕地不辭千裏而來,對她說無論要花多少銀兩都沒關係,隻要她能給自己一點開示……她的人生計劃是這樣。

「關於現在明明是發育期,柚紀的胸脯還是十分貧瘠這一件事,嗯,我想我確實有部分責任。所以最近不是都買豆漿給你喝了嗎?」

一派悠然自得地說出等同於性騷擾發言的身旁男子——左慈,是柚紀的同門師兄弟。他的身材高挑,柚紀若不抬頭仰望根本無法與他對視,而他也和柚紀一樣穿著長袍與馬褂。不同於中域人也不同於西域人,他帶點灰色的雪白頭發在這個偏遠的城鎮裏顯得格外奇特,十分引人注目。但本人卻有著一張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他人視線的厚臉皮,不太懂得何謂察言觀色。

柚紀噘起嘴唇咕噥:

「我是想長高沒錯,但胸部的大小這樣子就可以了。太大的話會妨礙到練武。」

「喔?你竟然會想練武,真是了不起。那麼想必從今天起你就會認真修行吧。那我當你的對手吧,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喔。」

「嗚……明、明天再說吧。」

當左慈說他不會手下留情,就真的不會手下留情。柚紀馬上退縮,眼神遊移。

每個人部知道柚紀討厭修行。盡管孩提時代她曾單純因為有興趣而卯足勁修行,現在卻徹底沒了幹勁,滿腦子隻想著該怎麼做才能有效率地增加收入。若要為了一些根本賺不到一日工錢,諸如小孩子肚子疼、夫妻關係不和、嫂嫂以下犯上,或是曾祖父老人癡呆等這種雞毛蒜皮的請托,而將全套道具搬至板車上,再換上熱死人的道袍,一路從山腳下的道觀前往城鎮,實在是劃不來。這類瑣碎的工作都交給住在城鎮另一頭、即將退休的老糊塗毛道士,自己則主要承接規模較大的法事或是喪儀工作,才會有比較豐厚的收入。

然而柚紀的這位師父,即便是無趣又賺不了錢的請托,也一概來者不拒。麻煩就在於他的個性天生就無法對有難的人坐視不管。明明說話粗俗像個流氓,心地卻比別人加倍善良。師父就是這種男人。當聽到對方說打麻將湊不成桌,就會一邊說著:「真沒辦法呢——」一邊興衝衝地出門,這也是他的個性使然……不,這點就有待商榷了。

在這個地區,道士同時也是主持婚喪喜慶的出家人、縣裏各種疑難雜症的顧問、驅魔師,以及大夫。

總之就是因為這樣,道觀才一直無法富裕興盛。節食縮衣的結果,就是現在每天的配菜都非不得已地以蔬菜為主。不僅屋頂會漏水,也無法為老舊破爛的道具汰舊換新。因此比起增進自己的方術和武功,柚紀的興趣會全放在賺錢上也是無可厚非。

她甚至也想過,別再對師父寄予厚望,幹脆找戶好人家的少爺,讓自己飛上枝頭當鳳凰。為了當上鳳凰,也許胸部還是豐滿一點比較好。該多喝一點豆漿嗎……

「哦?」

冷不防一個小孩子衝到柚紀麵前,眼看著就要撞上她,她連忙側身閃躲。小孩跑得十分急,在柚紀閃開之後,一頭撞進走在柚紀後頭的雞販男子懷中。雞販人叫一聲,往後摔了個四腳朝天,同時扛在肩上的竹籠被拋落在地,五、六隻雞像正說著「我們才不要被人吃掉!」般,拚了命起腳飛奔。

不停拍翅四處逃竄的雞、彎著腰追趕它們的雞販男子、為了閃避雞隻而撞在一起的路人。

「肉!」

在一片嘈雜混亂當中,隻有這件事讓柚紀的雙眼閃閃發亮。

「左慈,快抓住它們!」

「那是別人的商品吧?」

「黃帝說過,逃跑的雞屬於抓到它的人!」

「黃帝曾說過這種話嗎?」

左慈一臉不敢苟同地嘟噥,但還是捉起板車上的菜籠。他鎖定了逃到手邊的其中一隻雞後,快狠準地大步上前擋住它的去路;盡管嘴上嘟噥抱怨,動作倒是一點遲疑也沒有,揚手一撈便將雞逮進了籠子裏。那隻雞像是心想著好不容易才對未來燃起了一線希望般,發狂般地猛力拍動翅膀。但無論它再怎麼掙紮或是亂蹦亂跳,現在部已經是砧板上的魚……不,是雞肉了。

「幹得好啊!今天可以吃到肉了!」

柚紀用力握拳。一想到從烤得香噴噴的雞皮上滴下來的油脂,她嘴巴裏立時分泌出了大量唾液。不管怎麼說,正值發育期的十幾歲孩子就是該吃色香味俱全的肉類料理。

由於柚紀專注在捕雞一事上,慢了好幾拍才發現不遠處正發生著更加混亂的騷動。

「啊!你們是趙道長的弟子吧,來得正好!」

在圍觀人潮中,有個人注意到他們後揚聲呼喊,周遭數人也不約而同轉過頭來。

「這、這隻雞已經是我們的了。要我還回去的話,恕難從命喔。」

「柚紀,太丟臉了……」

看著擋在竹籠前方的柚紀,左慈冷冷低斥。不過,人潮聚集的原因與雞隻逃跑造成的騷動似乎沒有關聯。

「兩位道士,請你們想想辦法吧,那個異國人想抓走小孩子呢。不足聽說在西域,他們都會先剝掉小孩子的皮再吃掉嗎?」

居民話還沒說完,人群後方就傳來了一名男子格外粗暴的話聲。

「讓開!擋在我前麵的話可會受傷喔!」

人潮伴隨著喧嘩聲慌慌張張散開,隨即一股衝擊劈向人牆散去後造成的空隙,緊貼著地麵直撲而來,柚紀和左慈也在於鈞一發之際趕緊跳開。

路麵像是遭到鐮刀劈開般,出現了一直線的裂痕。

柚紀皺起眉,看向前方的人群。

「我不是說要你們讓開嗎!好不容易才追上了……那個臭小鬼,究竟跑到哪裏去了!」

數名縣裏的男人正試圖製伏住那名男子。男子的外貌非常與眾不同——身上穿著不合現在季節的墨黑大衣,脖子上有著金線刺繡、像是圍巾的東西隨風飄動,穿著黑色長褲黑色皮靴。一身黑色勁裝,更凸顯出了明亮的發色與雪白的肌膚。

他不屬於中域民族,而是西域人。在這種幾乎不與西域進行貿易的偏遠地帶,那服裝與容貌和左慈的白發一樣罕見。

就在縣裏的男人神色緊張地試圖製伏住粗暴的西域人時,另一方麵,形成人牆在旁圍觀的姑娘們卻正交頭接耳,互相戳著彼此的手肘。想必是因為那場約莫一年半前,隻來縣裏放映過一次的電影吧。那種電影在西域十分盛行。柚紀也是透過那場電影,才第一次見到活生生會移動的西域人。盡管是黑白影片,還是能看出主角是一個有著明亮頭發與淡色瞳孔,五官深邃、長相俊秀的西域青年。長輩都覺得他的臉龐太過蒼白,看了讓人很不舒服,十分避諱;但年輕姑娘們卻是為之傾倒。因為那個西域青年長得非常俊美,甚至讓人覺得所有中域男子都隻是有著平坦魚臉的木雕。

那名西域人有著讓人聯想到當時男主角的明亮發色,但俊秀的臉龐卻不對稱地往左右兩邊扭曲,張開大嘴吼出難聽得嚇人的話語:「你們這些土包子,別靠近我!身上都是餃子的臭味!我要把你們全丟進儲糞池裏喔!」也難怪姑娘們幻想破滅後,會發出哀歎的悲鳴。明明長得如此俊美,言行舉止卻粗鄙至此,兩者間的落差使人徹底幻滅。

總不能一直注視著男子的美貌,因此柚紀將目光栘向男子腳邊。

方才貫穿路麵的斬擊起源自他腳下。他以皮靴一踢,就在路麵劈開了深深的裂縫。黑色勁裝的左小腿上纏繞著一團模糊的漩渦黑影。一般人應該看不見那道黑影,但柚紀和左慈看得一清二楚。

「柚紀,那個西域人的左腳。」

「嗯,是蠱吧。但我從來沒看過有蠱能震碎地麵。」

兩人簡短交談後,迅速使了個眼色。

左慈打頭陣往前狂奔,攔下那名揍飛了縣裏男人、正想擺脫人群的西域人。「西域人,我來當你的對手吧。」左慈有著凜然的修長身軀,卻沒發出半點腳步聲,行雲流水的動作宛如在半空中滑行;再加上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和甚至可說是目中無人的冷漠態度。西域人不快地挑起形狀優美的眉毛。

「我可不記得自己征求過對手喔,但如果你執意要妨礙我……即便我是侍奉神的人,也沒必要對袒護撒旦的悖德者手下留情。」

「『夷』!」

西域人喊出陌生的字眼後,那團黑色影子再次於左腳上翻騰旋轉。

黑色的鼬鼠……不對,是狗嗎?

柚紀在遠處見到了那團黑影隱約形成的真麵目後,大感疑惑。若是相傳會帶來財運的蠶蠱也就罷了,但養犬蠱的人真是少見。因為犬蠱並不會為飼養者帶來顯著的利益。

黑色勁裝的西域人身段柔軟地轉動身子,以左腳為軸心抬起右腳一掃。依左慈的身手,這記攻擊他本該避得開,但多半是因為他一直警戒著有蠱寄宿的左腳,一時間來不及反應。千鈞一發之際,左慈以扛在肩上的竹籠擋下襲向胸膛的踢擊。竹籠頓時變形,剛買來的蔬菜慘不忍睹地四處飛散,還有剛捉到的那隻雞也飛了出來。

「咕咕咕咕咕——」

那隻雞發出尖銳高亢的啼叫,像是死裏逃生般飛快地落荒而逃。

「啊!左慈,你在做什麼啊,怎麼能拿晚餐當盾牌!這時候你應該要代替晚餐挺身而出吧!」

「真是無理的要求呢。」

「可惡!睽違一周的肉的怨恨,再加上破壞了少女的幻想,罪孽可是非常深重的喔!」

趁著左慈引開他的注意力,柚紀將準備好的符咒挾在右手上,左手則立起食指和中指,以手訣畫出劍形。

「急急如律令,『突』!」

她將氣集中在符咒上後釋出。符咒貼著地麵一直線往前飛,柚紀再朝著符咒畫下手訣。

「『縛』!」

符咒鑽至西域人的腳邊。「哦?」他訝叫一聲後,抬起腳來。刹那間符咒將他的鞋底牢牢固定在地麵上。西域人的另一隻腳在空中無措地亂踢,最後整個人失去平衡跪坐在地。路麵上,雨水積成的水窪濺起水花。

一旁圍觀的百姓立時歡聲雷動,上前壓製住他。民眾爭先恐後地疊上去後,那名西域人看來就像背著人群形成的龜殼,趴伏在地上,好不容易抬起頭來。柚紀邁著大步走到他麵前。

「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擄人,我聽說西域的神明會剝下幼童的皮再吃掉他們的肝,但沒想到嘍的如此厚顏無恥。」

「這個妖術師……我不允許你褻瀆吾主。」

「這不是妖術,是方術。你沒見過嗎?」

「有什麼差別?反正都是以宗教為名施展奇怪妖術的騙子。」

「異教徒,你想侮辱方術嗎?」

「哼,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你這個有餃子臭味的妖術師!」

男子不僅口出惡言,還在柚紀的鞋尖上吐了口口水。黑白電影裏的男主角絕對不會做出吐口水這種沒品的行為!和縣裏的姑娘一樣,正值青春年華的柚紀也對那名西域男演員心生向往,因此盡管是基於非常私人的理由,還是對這名男子教人不敢置信的惡劣言行感到氣憤難平。

兩人露骨地表現出自己的不快,互相瞪視了好一陣子後,柚紀忽然想起一件大事,連忙環顧四周。

「啊,現在不是管這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