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多少讓左慈心生罪惡感,柚紀故意誇大其詞。於是左慈平日可說是鐵麵具般的表情似乎產生了些許變化,蹲在柚紀身前。
「我看看。會痛的話,請馬上跟我說。如果傷口太過嚴重,不要勉強,脫下褲子比較好吧。」
左慈服侍般地彎下修長的身子,垂下白發,謹慣地掀起柚紀的單褲。他莫名輕柔的舉動讓柚紀難為情得渾身發癢,為了掩飾這一點,她不由得抬起膝蓋,一股腦撞向低垂著頭的左慈下巴。
「咚!」
準確命中到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左慈仰向天空瞬間露出眼白之後,按著下巴、肩膀微微抖動。
「這是你的預謀吧……」
不不,她根本沒有預謀喔,膝蓋是真的很痛。出乎意料的突襲成功後,連柚紀自己也冷汗涔涔,她彈也似地霍然站起。膝蓋仍然隱隱作痛,但並不嚴重。
「我得一分啦!哈哈哈,你太大意了!」
她雙手叉腰,故意笑得無比猖狂。
用抹布擦完主殿和靈堂後,柚紀敲了敲僵硬酸痛的腰杆;為了吃到早飯,還得繼續工作。在道觀一天的生活當中,早晨的時光感覺上最為漫長。每年每天部一直重複著一成不變的單調工作。
靈堂裏供奉著許多無法入土,或是無法回到故鄉的魂魄。數百個收納著魂魄,黏上封條的壺呈一直線地擺放在長達三十間(一間約六尺)的靈壇上,顯得十分壯觀。
透過嵌於高大牆壁上的直欞窗,迷蒙的陽光灑落進來,在昏暗靈堂的地板烙下直條紋的影子。朝天花板梁柱飄去的縷縷線香白煙,以及空氣中蘊含的塵埃顆粒反射了白濁色的陽光後閃閃發亮。塗有石灰的石牆擋下了暑氣與濕氣,靈堂內涼意徐徐,漫布著靜謐的氛圍。
柚紀與左慈分工合作,一一為靈壇供奉茶水與上香。先拿著沉甸甸的水壺在杯子裏倒茶,取過一束線香後以蠟燭點燃,再恭敬地執胗胸前連拜三次後,插在香爐上。單手拿著放有成束線香的提桶,另一手則提著水壺,為了不打擾到靈魂的安眠,走路時必須腳跟不抬,直接貼著地板移動兩步。移動之後,又重複與剛才相同的步驟。倒茶上香,再拿起提桶與水壺移勤兩步。這個勤作要反複數十次。
「呼……」
完成一半之際,柚紀將提桶和水壺放在腳邊,吐了一口大氣。她動了動身子再伸個懶腰後,握拳敲打腰部。覺得自己簡直成了佝傳的老人。看向眼前依然綿延不絕的白色靈壇,她的心情就無比沉重。每天的工作別說習慣了,根本是一天比一天漫長又單調,心頭也越來越煩悶。實際上工作時間確實是越變越長。因為人總有一天都會死去,壺隻會增加,不會減少。
但是不做完這項工作,就沒有早飯可吃。柚紀按摩腰部好一陣子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準備再次開工,但忽然發現方才供奉的一炷香斷了。
她歎口氣,將好不容易往前兩步的雙腳再往後退。新點上的線香從中斷成兩截後落進杯子裏,浸到茶水後很快熄滅;白色的香灰在茶水表麵上呈現出模糊不清的圖樣,隨即化開。
水難之相……?
柚紀並不擅長占卜,但是這個卦相顯現出了水氣,連外行人也一目了然。
等會兒將有驟雨嗎?她隔著直台窗仰頭看向天空。天空上覆著灰白色的厚重雲層,但看來還沒有下雨的跡象。
那麼,這個水氣是暗示什麼呢?
從靈堂往外看去,隔著中庭可以看見另一頭住處主屋的屋簷底下,有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道人影正用兩手拖著遠比自己身體還要龐大又蓬鬆的某樣白色物體。定睛一看,原來是臥室裏的墊褥。那道人影緊貼在牆壁上,表情認真地窺看四周,仿佛是極東島國民族「忍者」一般,偷偷摸摸地拖著墊褥。
柚紀自然猜到了這陣行動背後的含義,因為她孩提時也常這麼做。
盡管假裝沒有看見才是體貼的行為,但對方若是將自己房間裏的墊褥丟掉,那可就麻煩了。柚紀將臉貼在直欞窗上。
「珞尹。」
她一出聲叫喚,正想繞到主屋後頭的珞尹倏地身體僵直,一臉像在內心喊著「啊哇!」般地轉過頭來。就像家貓想偷取沙丁魚幹卻被發現時一樣,她的反應令人會心一笑。隻是珞尹搬運的物品並不是沙丁魚幹,而足正中央有著偌大汙漬的墊褥。
「若能在下雨之前曬幹就好了……啊,珞尹,你用不著介意喔。比起柚紀的尿床,你的已經可愛得多了。」
左慈邊在中庭晾著墊褥,邊如此安慰珞尹。然而晾曬墊褥時,他神經大條地像要刻意炫耀墊褥上描繪得栩栩如生的大陸地圖般,將墊褥大大敞開。在珞尹看來,這恐怕不算安慰,而是惡意的挖苦吧。
「你是什麼意思?我的尿床就不可愛嗎?」
「柚紀的尿床與其說是可愛,更該說是豪邁吧。那種仿佛青龍與白虎正激烈纏鬥在一起般,既精致卻又充滿氣勢的圖案,已經堪稱為藝術了。師父甚至想拿去參加縣裏孩子們的繪畫展覽呢。遺憾的是,在參展之前就已經幹了。」
『……有時我真佩服自己,竟然能夠不誤入歧途又正直地長大成人呢。」
「原來如此,就算早就歪了,隻要嘴上說是正直,還是比較好聽呢。」
「……」身為一個人類,根本不知道已經歪到哪裏去的這個男人才沒資格說她!
珞尹不開心地低垂著小臉,呆站在兩人後頭,身上已換上柚紀的舊衣。與珞尹差不多年紀時的衣服早已沒留下,隻好讓她穿上比較大件的衣裳,再折起袖子與褲腳。站在左慈身旁,晾著珞尹貼身內衣的柚紀也臭著小臉。
在柚紀小的時候,茅房的位置比現在還遠。一旦半夜出現尿意,就非得穿過槐樹樹葉如妖怪般紛紛往下垂落的中庭,前往位在靈堂尾端的茅房。對當時的柚紀而言,靈堂就等同胗是「有很多幽靈的地方」,更何況又是半夜,她害怕得完全不敢靠近,因此即便因為尿意而醒來,她還是躺在被窩裏拚命忍耐。結果年幼的柚紀幾乎每天早上都會悄悄地運出繪有青龍白虎格鬥圖案的墊褥,試圖消滅證據,卻很快就被師父和左慈發現。如今想來,墊褥隻要一不見,根本就是昭然若揭的證據,他們會馬上發現也是理所當然。兩人不僅沒有用溫暖的眼神忽略正值尷尬年紀的小女孩的尿床,左慈甚至神色自若地出言調侃,師父更肆無忌憚地笑到滿地打滾。每一次柚紀都因為羞恥和屈辱而渾身不停發抖。
「喔,怎麼啦?早飯還沒做好嗎?」
師父今早頭一回自主屋當中走出。看來在為尿床收拾善後之際,早巳過了吃早飯的時間。
師父既是柚紀與左慈的方術師父,同時也是棍術的老師,但是這一年來他早上都睡得很晚,不會在早晨練習時露過臉。今日卻非常難得地早起,甚至將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穿著絳紫色長袍與淺黃色馬褂,打扮得整整齊齊。雙眼下方讓人留下不良流氓印象的黑眼圈也變淡了一些,顯得神清氣爽。
總覺得好久沒在一大早就見到師父這副模樣,柚紀沒來由地有些安心。但是師父一見到左慈晾曬的墊褥後,立即捧腹哈哈大笑起來,溫馨祥和的氣氛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真是的,沒什麼好笑的吧。珞尹很可憐耶。」
「什麼?不是柚紀尿床嗎?我還以為肯定又是柚紀幹的好事哩。不然你看看嘛,這幅完美的大陸地圖!」師父甚至伸手一指,又放聲大笑。
「『又是』是什麼意思?距離找還會尿床的年紀都已經過好幾年了吧!」
眨眼間又被推進精神創傷的最底層,柚紀和當年一樣因屈辱和羞愧而臉頰發燙。珞尹也漲紅了臉,緊咬唇瓣。師父笑得太過用力,還發癲似地臉頰肌肉抽搐、眼角溢出淚水,最後呻吟著喊肚子好痛。好不容易梳整好的頭發也很快變得亂七八糟。這個神經大條的不良中年……
在師父心目中,自己仍然是會尿床的小丫頭嗎?對此柚紀既不滿,同時也悶悶不樂。究竟要到什麼時候,師父才會認同自己已是成年女子呢?
十五歲絕對不是小孩子了。在這個地區,男子十五歲即是成人。女子雖然十八才算成人,但也一到十五歲就得出外工作,也有人已嫁作人婦。
「師父,我明白這很好笑,但笑得太過用力的話,五髒六腑會移位喔。我要煮早飯了,請快進屋裏吧。」
左慈拍了拍手,結束這個話題,催促師父進屋內。這家夥也是徹底的神經大條(還說什麼「我明白這很好笑」)。在這兩個根本是「神經大條」這個詞穿著衣服四處行走的大人包圍之下,真虧自己沒有步入歧途呢。若讓珞尹長期處在這種生活環境下,恐怕不出多久就會變壞。見到珞尹纖細的肩膀不斷微微顫抖,柚紀不由得非常擔心。
山的另一頭出現了黑壓壓的雨雲,逐步吞噬灰白色的天空。看來若想在下雨前曬幹墊褥,可能性趨近於零。
Ⅲ
人們慵懶微困的午後,一時半刻有驟雨來襲,滋潤了兔雨縣的街道與田地。穀物淋了不少雨水後低垂下頭,正以人類時間無法計算的緩慢速度,一點一點確實地再次朝著天空抬起頭來。盡管身在妓樓華欄的內側,碧耀仍能感受到穀物強大的生息。雖稱不上豐收,但今年的收成也勉強足以讓百姓維生吧。「既不是歉收,也不是蓑收嗎……」那位自認為是厭世主義的友人,也許會這麼咕噥吧。
午後貪睡懶覺的城鎮再次開始散發活力。繁華的大街上擺起黃昏市集,販賣羊肉或點心的攤販,以及供應午後涼茶的茶店三三兩兩地開始聚集。放學回家的孩子們手上拿著冰棒飛奔而過;嬰兒靠在母親背上哇哇大哭:隨時要被屠宰的雞隻發出臨死前的慘叫;肉店老板朝著叼走肉的野狗怒聲咆哮。
城市仿佛從假死狀態重生般恢複了生氣。這個無止盡地重複著榮枯盛衰的小型集團猶如一頭巨大的龍,扭動、呼嘯、吞噬、消化,然後排泄。
一到黃昏時分,小四馬路就開始零零散散地出現客人。客人之間絕不會眼神交錯,他們一一審視著麵向馬路豎起的朱漆華欄,邊走邊打量妓女,找到中意的姑娘就會駐足停下。在華欄裏等待客人上門的妓女們為了獲得青睞,紛紛想方設法引起客人的注意。她們撩起裙擺直至露出大腿,軟軟地靠在華欄上,頻送秋波勾引尋芳客,以嬌媚的嗓音出聲叫喚。一有客人上門,老錦便會揚聲呼喚,於是前往二樓的酒樓為客人斟酒,表演歌舞或是彈奏樂器。
小四馬路是條一座座妓樓毗連相接的花街。當中的一個角落,碧耀所在的妓樓名為五郎館。
現下夜幕尚未降臨,客人不多,在等著客人上門的期間,碧耀為了排遺無聊,經常觀察縣裏的情景與人們的生活。雖說「觀察」,其實也隻能看到動植物及人們各自擁有的「氣」所構成的模糊圖案,這份力量也隻能延伸到城市及其周邊。
透過手上的手鏡,她可以觀看到城鎮的縮圖。碧耀天生就擁有這種力量。
雨停之後,隻有城鎮北方的郊外仍殘留著漆黑的陰影。她將指尖貼在鏡麵上,讓意識集中在那個方位時,忽然鏡麵出現了一道閃電般的裂痕,緊接著「啪啷」一聲碎裂開來。
「啊……」
碧耀不禁輕叫一聲,放開了手中的鏡子。鏡片自精致的銀製鏡框中飛出,碎成好幾塊後散落在膝蓋前方。食指的指尖浮出細小的血珠,往下滑落。
她含住指尖,低頭看向破碎的鏡子。
凶兆——
但是,她沒能掌握到凶兆的具體模樣。究竟會是什麼呢……?
叮鈴鈴、叮鈴鈴。
「碧耀——」
伴隨著清脆的鈴聲,一道開朗的嗓音呼喚她的名字。從華欄看向外頭,對方正騎著係有板車的腳踏車,騎在馬路的正中央猛衝過來,速度快得幾乎要撞倒路人。那是個身材嬌小的少女,有些勉強地跨站在車輪偌大的腳踏車上,拚命地伸長雙腳蹬著踏板。盡管上氣不接下氣,少女依然笑容滿麵,身體左右大幅晃動,每一次踩動踏板,長長的辮子就輕盈地往上彈跳。
「柚紀。」
自然地碧耀也展露笑靨。
今日柚紀未穿著道士服,而是短袖單衫加上看得見膝蓋的單褲,一襲輕裝更加深了她健康陽光的形象。腳踏車的前輪衝進了前一刻路人還在打量妓女、隨即慌忙跳開的地點後緊急煞車,後輪一瞬間浮上半空,車身往前傾斜,接著柚紀跨下單車輕巧地落在路邊。
碧耀以薄布拭去指尖的鮮血,再用那條布蓋住鏡子的碎片,挨向華欄。
「今天怎麼會過來呢?陪濤龍道長一起出門嗎?」
「嗯。師父說有事要去找毛道士,之後我得再去接他才行。我還以為令天能好好休息呢,真是愛使喚人。」
盡管發著牢騷,柚紀的口氣卻非常開朗,表情也是興高采烈。碧耀喜歡柚紀活潑直爽的說話方式與表情,同時也非常羨慕。包括自己在內,那種青樓女子討好男人的舉止與談吐,都與柚紀八竿子打不著邊。上午就在妓樓裏頭的房間歇息,之後從傍晚直至深夜就像受到燈火吸引、從巢穴裏爬出來的夜行性蟲子般,一直牢牢守在這片華欄前,因此碧耀的肌膚蒼白沒有血色。與這樣的自己不同,柚紀每天沐浴在大量陽光底下,皮膚好似會閃閃發光。兩條辮子配合著她每個小動作,就像小狗表露情感的尾巴般輕輕彈動。
「你今天也一直觀察城鎮嗎?看到了什麼?」
「嗯,今天呢……」
聽見柚紀單純的提問,碧耀一時語塞。結果她還是不明白剛才一瞬間看見的凶兆是什麼。
「對了,今天我有個好東西喔。」
碧耀話鋒一轉改變話題,拉過化妝盒,從放置白粉的空隙間拿出一個黃紙包。她將拳頭般大的紙包放在膝上,然後打開,裏頭是一顆顆染作藍色或黃色的圓形糖果。柚紀隻差沒將腦袋塞進華欄的縫隙間,雙眼熠熠發亮。
『哇啊,好漂亮!」
「是客人給我的。我已經吃過了,剩下的就給柚紀吧。」
見到她天真爛漫的開心模樣,碧耀不由得苦笑,將紙包往前遞出。柚紀沒有馬上接過紙包,反而回頭看向自己方才騎著的腳踏車,口中喊著碧耀未曾聽過的名字。
「珞尹!」
碧耀這才發現柚紀並非隻身前來,還有一名女童自與腳踏車係在一起的板車上略微探出頭,偷看著這裏。聽見柚紀的呼喚後,那名女童以倒退下滑的危險姿勢下車,再小跑步跑來。
「這個小女孩現在暫時住在我們道觀裏。珞尹,她是碧耀,我的朋友喔。」
「你好。」
碧耀嫣然一笑,但名為珞尹的女童躲到柚紀身後,張大了杏仁大眼,警戒地看著她。
「剛才我們順路去了縣廳一趟,但他們說沒有接到珞尹這般大的孩子失蹤的報案……碧耀,偷偷跟你說喔,但你不能告訴其他人。珞尹其實是龍人之子,背上有翅膀的胎記呢。」
「哎呀,龍人嗎?」
碧耀也不輸對方地瞪大雙眼注視著女童。
當然,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所謂的龍人,但也因此恍然大悟。怪不得……所以她才沒有察覺到這個孩子躲在板車上的氣息。
包括柚紀在內,她在鎮裏的每個人身上都能感受到一股「氣」,但在這孩子身上卻感受不到。舉例來說,柚紀身上散發的氣就如同明亮的陽光。然而這個孩子卻像是被厚重的濃霧包覆住了,存在本身變得模糊,碧耀無法輕易讀取到她的氣息。這是傳聞住在神仙領域的龍人所施展的法術嗎?
遇見自己無法看清的人物,自然而然地碧耀心生些許警戒。該不會剛才凶兆的源頭就是這個孩子……
「珞尹,碧耀給了我們糖果喔。來,要先道謝之後再拿喔。」
柚紀說完,將珞尹往前推。一見到碧耀手上的糖果,原先怕生的珞尹立即顯而易見地流露出渴望的神情,視線牢牢地固定在糖果上,腳步搖搖晃晃地走來。這副模樣與縣裏差不多年紀的小孩沒有什麼兩樣。
「來,請吃。」
碧耀又遞出糖果,於是珞尹先瞥了她一眼,再用小手抓起滿滿一把糖果,然後迅速走回柚紀身邊。珞尹將一顆糖果放入口中,一時間露出複雜難解的表情,咀嚼了一會兒後,心滿意足地眯起雙眼綻開笑容。
是自己想太多了嗎?縱然這孩子的氣很不明確,但可能與剛才的凶兆毫無關係吧。
「珞尹,這樣子不行!我剛才不是說了要先道謝嗎!」
柚紀大概是覺得多了一個妹妹吧,擺出姐姐的姿態板起臉孔;見狀,碧耀苦笑道:「沒關係的。來,剩下的柚紀你吃吧。」然後將紙包推給她。
「啊,碧耀,你的手受傷了!」
見到她食指上的傷痕,柚紀臉色丕變。碧耀驚覺地用掌心包住食指。
「隻是不小心被鏡子割傷而已,不必擔心。倒是柚紀你才受傷了吧。」
柚紀實在沒有資格說別人,她自己的膝蓋上也有新的擦傷。但柚紀輕拍了下膝蓋說:
「我平常老是這樣,所以不用擔心我啦。可是碧耀的肌膚絕不能受到一點損傷。因為碧耀是女孩子呀,你看,這麼漂亮的手上隻要有一點傷疤都很可惜呢。對了,我把左慈給我的藥膏給你吧。反正隻要回道觀又能拿到。」
柚紀伸手進腰上掛著的布袋裏摸索一陣後,將掏出的東西塞進碧耀手中,說:「當作是糖果的回褸。」是個由細竹葉包起的藥包。應該是左慈搗爛藥草後製成的傷藥吧。碧耀有些為難,但也心懷感激地握住藥包。
「謝謝你……」
柚紀有時會過度地將自己當成一個女孩子看待,對此碧耀有些無奈。明明柚紀與她同年,也是個女孩子。偶爾柚紀也儼然將自己當成了守護碧耀的騎士,碧耀感到可靠又安心的同時,也非常別扭不安。
但是,柚紀自己卻完全沒有發現,包括遞給她這捆藥包的那個人在內,她身邊也有人將她視為女孩子、好好地珍惜著她。
「真是羨慕碧耀呢,很有女孩子家的感覺。該說是母性本能嗎?總之就是很有那種氣質。我們道觀裏因為全是男人,到處都亂七八糟的,師父和左慈也都做些會對珞尹的教育有不良影響的事情……啊,真好吃!這在哪兒買的?」
「我記得客人說是泰成路上點心鏽的新產品。」
「哦哦,那我下次全買下來吧。」
「用不著全買下來吧……會蛀牙喔。」
「不要緊不要緊,我牙齒很堅固的。我每天都勞心費神,累得要命,不多補充點糖分的話,實在撐不下去。」
柚紀隔著華欄坐在地上,老樣子好一段時間滔滔不絕地講些日常瑣事。珞尹很快地吃完了自己剛才一把抓起的糖果,在柚紀身旁顯得百無聊賴。見到十五歲的少女和年幼的女童久待在花街裏,路過的男人皆有些吃驚,但柚紀似乎一點也不放在心上。柚紀每次來找從未踏出過妓樓一步的碧耀時,總會說些工作時遇到的軼聞給她聽,或是抱怨工作上的事情。
雖然柚紀總是發牢騷說工作與修行很麻煩,真希望能輕鬆一點賺錢,但是她並不如自身所說的那般愛偷懶,也並不那麼厭世。柚紀的靈魂非常正直,洋溢著璀璨閃耀的活力。既富有同情心,也很努力向上。
碧耀與柚紀同年,但是就像陰與陽一樣,兩人顯現出了正好截然相反的氣質。對於柚紀願意稱呼自己為朋友,碧耀有時甚至會心生罪惡感。比起柚紀,自己的靈魂是如此汙穢,甚至自慚得無法暴露在太陽底下。
碧耀很明白,不管怎麼大發牢騷,柚紀最喜歡的就是那些麻煩的工作、修行,以及亂七八糟的生活環境。盡管嘴上講得難聼,她的語氣和表情卻都洋溢著喜愛。碧耀也很明白,柚紀很感謝濤龍道長願意收留自己,也引以為傲,同時也始終打從心底害怕著這樣的日子會不會因為某些差錯,就此一去不再複返。
願柚紀這樣微小的幸福能夠永遠持續下去。越是沒有愛著自己的生活與家人,碧耀越是如此殷切期盼。願方才的凶兆往後絕對不會與柚紀有關。
然而,她怎麼樣也無法抹去心中不祥的預感。是福?是禍?如今還不曉得會偏向哪一邊的這位龍人之子,希望不會因為某些契機而轉變成招來災厄的人——
太陽徹底西下,兔雨縣的夜晚變得更加深沉。為了不被夜裏在外徘徊的惡鬼附身,小孩們早早就被趕上了床,家家戶戶大門深鎖。接下來的時間,男人打麻將取樂,女人還須醃潰蛋與蔬菜並縫補衣物。在日頭下山前一直噤若寒蟬的山中尉林及昆蟲,開始悄聲交頭接耳,城外變得嘈雜。
小四馬路也迎來了一天當中最為熱鬧的時分。雕有精巧鏤空圖案的五顏六色燈籠一一亮起,妓樓雇用的小廝們在馬路上拍手招攬客人的聲音不絕於耳。一旦叫住了路過的客人,他們便會阿諛奉承,說服客人入內,然後指著華欄讓客人挑選中意的姑娘。
碧耀以塗了傷藥後裹起布條的指尖撿起鏡子碎片,嵌回銀製鏡框裏。細微的碎片她無法全部撿齊,因此鏡子上留有不小的空隙,但總算勉強恢複了原本鏡子的功能。
她試著用滿是裂痕的鏡麵映照出自己。令人心煩的微弱油燈光芒打在她的側臉上,使得她的臉龐看來比平時還要蒼白又陰沉。這張柚紀稱讚很漂亮的臉孔,碧耀自己卻很厭惡。不健康地過於削瘦,表情又經常死氣沉沉充滿怨慰,簡直就像個隻等著死期到來的九十歲老太婆。
「碧耀,客人上門了喔。」
屋裏傳來了女人沙啞的嗓音。既是五郎館老板又是碧耀養母的老鴇,如今已是上了年紀的醜陋女子,但聽說年輕時也美若天仙,曾經是深受大都市官吏寵愛的高級名妓。奈何一直遇不到願意為她贖身的良人,無法跳脫這個世界,隻好買下姑娘自己經營妓樓。
「好的,我馬上過去。」
她小心翼翼地將鏡子收進化妝盒,拿起立在一旁的二胡站起身。拉二胡唱歌正是碧耀的工作。
雙腳發麻了,她走路搖搖晃晃。這可能是她今日頭一回真正起身。
拖著因纏足而被綁成怪異形狀、現在已衰弱到無法正常跑步的雙腳,以及難以行動的長長裙擺,碧耀在昏暗燭台照亮的妓樓走廊上邁開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