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吾 就像一艘幽靈船(1 / 3)

到了明天,那裏會出現一個怎樣的世界?

“誰也不知道。”深繪裏說。

但天吾醒來的這個世界,與昨晚睡去時那個世界相比,看不出有什麼變化。枕邊的時鍾指向六點剛過。窗外已經大亮,空氣無比澄澈,從窗簾的縫隙間,光線像楔子一般照進來。夏季似乎也終於即將結束。

鳥鳴聲尖利鮮明地傳來,讓人覺得昨日那猛烈的雷雨宛如幻夢,像是在許久以前,發生在某個不知是何處的地方的事。

醒來後先浮上天吾腦際的是,說不定深繪裏已經在昨天夜裏消失了蹤影。但那位少女就在他身旁,像冬眠中的小動物,正睡得很沉。

睡容美麗,細細的黑發垂在雪白的臉頰上,勾勒出複雜的紋樣。耳朵藏在頭發下麵,看不見。鼻息輕輕傳來。半晌,天吾望著天花板,傾聽著那小小的風箱般的呼吸聲。

他還清晰地記著昨夜射精的感覺。一想到自己真把精液射在了這位少女體內,他便感到頭腦混亂。還是大量的精液。到了早晨,這就像那場雷雨一樣,讓人覺得似乎並非發生在現實中的事。簡直像是夢中的體驗。十多歲時,他多次體驗過夢遺。做了非常真實的春夢,在夢中射精,然後醒來。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夢,隻有射精是真實的。

就感覺而言,這兩件事十分相似。

但這不是夢遺。他確實射在了深繪裏體內。她引導他的陰莖插入自己體內,有效地榨取了他的精液。他隻是聽任擺布。當時,他的身體完全麻痹,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而且,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小學教室裏射精的。但不管怎樣,深繪裏說她沒有月經,不必擔心懷孕。他實在無法理解竟會發生這種事情。然而,的確真的發生過。在現實世界中,作為現實。大概是。

他下了床,換好衣服,走到廚房裏燒開水,泡了咖啡。一邊泡咖啡,一邊試著理清思緒,就像理清抽屜裏的東西一樣。但他理不清。

隻是將幾樣東西調換了位置。在原來放橡皮的地方放了回形針,原來放回形針的地方放了轉筆刀,原來放轉筆刀的地方放了橡皮。隻不過是從一種混亂形態改變為另外一種混亂形態。

喝了新鮮的咖啡,走進洗手間一邊聽調頻廣播的巴洛克音樂節目,一邊刮胡子。泰勒曼①為各種獨奏樂器創作的組曲。老一套的行動。

在廚房裏泡咖啡,喝下去,一邊聽著收音機的“為您傾情呈獻巴洛克音樂”,一邊刮胡子。每天隻有曲目會改變。昨天好像是拉莫②的鍵盤音樂。

解說人介紹道:

十八世紀前半葉作為作曲家在歐洲各地享有盛譽的泰勒曼,進入十九世紀之後,因過於多產而受到了人們的輕侮。但這其實並非泰勒①GeorgPhilippTelemann(1681-1767),德國作曲家。

②Jean-PhilippeRameau(1683-1764),法國作曲家、音樂理論家。

曼的過錯。伴隨著歐洲社會構成的變化,音樂的創作目的發生了很大改變,導致了這種評價的逆轉。

這就是新的世界嗎?他心想。

再次環視四周的風景,仍然看不到能稱為變化的東西。輕侮的人們現在還未現身。但無論如何,胡須必須得刮。不管世界是麵目全非還是一成不變,反正不會有人來替他刮胡子。隻能自己動手。

刮完胡子,烤好吐司抹上黃油吃,又喝了一杯咖啡。去臥室看看深繪裏,她好像睡得酣沉甜美,身子一動不動。姿勢始終沒有改變過。

頭發在麵頰上描繪著相同的紋樣。鼻息也像剛才一樣安寧。

天吾今天沒有安排,也沒有補習學校的課。不會有人來訪,也沒有拜訪別人的計劃。今天一整天他是自由的,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

他坐在廚房的餐桌前,繼續寫他的小說。用鋼筆將字填進稿紙裏。一如往常,他很快進入了角色。意識頻道被切換,其他的事物迅速從視野裏消失了。

深繪裏醒來,是在九點之前。她脫去睡衣,穿著天吾的T恤。傑夫·貝克訪日公演的T恤。他去千倉探望父親時穿過。一對乳房鮮明地凸起,不由分說地讓天吾回想起昨夜射精的感覺。就像一個年號會讓人聯想起曆史事件一樣。

調頻廣播裏放著馬塞爾·迪普雷①的風琴曲。天吾停下寫作,為她做早餐。深繪裏喝了伯爵紅茶,在吐司上抹了果醬吃。她就像倫勃朗在描繪衣服的褶皺,仔細地花了很長時間,往吐司上塗抹果醬。

“你的書賣了多少?”天吾問。

①MarcelDupre(1886-1971),法國風琴演奏家、作曲家。

“是《空氣蛹》嗎。”深繪裏問。

“對。”

“不知道。”深繪裏說,還輕輕地皺起眉頭,“好多好多。”

對她來說,數字並不是重要的因素,天吾想。她那句“好多好多”,讓人聯想起遼闊的原野上一望無際的三葉草。三葉草表示的,始終是“多”這個概念,那數字誰也數不清。

“好多人都在讀((空氣蛹>。”天吾說。

深繪裏不聲不響,檢查著塗抹的果醬。

“我得跟小鬆先生見一麵。越早越好。”天吾隔著餐桌,望著深繪裏的臉說。她的臉一如平日,沒有浮現出任何表情。“你一定見過小鬆先生吧?”

“記者見麵會的時候。”

“說話了嗎?”

深繪裏微微搖頭。意思是:幾乎沒說話。

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那幅場景。小鬆還是老樣子,快嘴快舌滔滔不絕,說著些心中所想——也許其實沒有想——的事情。而她幾乎一言不發,也沒好好地聽對方說話。小鬆對此毫不在意。如果有人要求以具體實例說明“一對絕不相容的人物組合”,隻要舉出深繪裏和小鬆即可。

天吾說:“很久沒見到小鬆先生了,也沒有電話來。他最近一定忙得不可開交。因為《空氣蛹》成了暢銷書,他忙得不亦樂乎。不過,已經到時候了,應該麵對麵坐下來,認真討論一下各種問題。正好你也在,是個好機會。我們一起見見他,好不好?”

“三個人。”

“嗯。這樣說話更容易些。”

深繪裏略作思考,也許是略作想象。然後答道:“沒關係。如果能做到的話。”

如果能做到的話,天吾在腦中複述。話裏有一種預言般的餘韻。

“你認為可能做不到嗎?”天吾戰戰兢兢地問。

深繪裏未作回答。

“如果可能,就跟他見一麵。這樣行不行?”

“見了麵做什麼。”

“見了麵做什麼嗎?”天吾將提問重複了一遍,又說,“先把錢還給他。作為改寫《空氣蛹》的報酬,他向我的銀行賬戶裏彙進一筆巨款。但我不想接受這種東西。我並不是後悔改寫了《空氣蛹))。這項工作刺激了我,把我引向了好的方向。雖然自己說有點那個,但我覺得改寫非常成功。事實上,外界評價也很高,書也十分暢銷。我覺得接受這項工作本身沒有錯。但是,我沒想到事情竟然鬧得這樣大。當然,接受這項工作的是我自己,為此承擔責任也理所當然。但總而言之,我不打算因此收報酬。”

深繪裏微微聳了聳肩。

天吾說:“的確如此。就算我這麼做,事態恐怕也不會有絲毫改變。但我寧願表明自己的立場。”

“對誰。”

“主要是對我自己。”天吾的聲音有點低沉下來。

深繪裏拿起果醬瓶子,好奇地看著。

“不過,也許太遲了。”天吾說。

深繪裏未發一言。

一點過後,給小鬆的公司打電話時(上午小鬆從來不上班),接電話的女子說,小鬆這幾天沒來上班。但她不了解詳情。要不就是知道什麼,卻似乎不打算告訴天吾。天吾請求她將電話轉給一個熟識的男編輯,他用筆名為此人編輯的月刊雜誌撰寫短專欄。這位編輯比天吾大兩三歲,又和他畢業於同一所大學,對他頗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