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從壁櫥裏拿出預備的毛毯,蓋住男人巨大的軀體。然後再次把手指搭在他的脖頸上,確認脈搏已完全消失。這位被稱作“領袖”的人物已經遷移到另一個世界了。她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但肯定不是1Q84年。並且,在這邊的世界裏,他已經變成了被稱作“死者”的存在。連微弱的一聲都沒有發出,就像感到寒冷般,僅僅是身體微微一顫,這個男人便越過了分隔生死的界線。不流一滴血。
此刻,他從一切痛苦中解放出來,趴在藍色的瑜伽墊上,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她幹的工作一如既往,迅速而精確。
青豆將針尖插在軟木上,放進小硬盒裏,再裝入健身包。從塑料小包中取出赫克勒一科赫,塞進了運動褲腰間。保險已經打開,槍膛裏上好了子彈。堅硬的金屬抵在脊骨上的感覺讓她安心。走到窗邊拉上窗簾,再次將室內弄暗。
然後她拿起健身包,向門口走去。抓著門把手回過頭,又望了一眼趴在黑暗中的男人那龐大的身姿。完全像睡熟了,就像第一眼看到他時一樣。知道他已經喪命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青豆一個。不對,小小人大概知道,所以他們停止了打雷。他們知道時到如今,再發出那種警告已是徒勞。他們挑選的代理人已經喪命了。
青豆開了門,扭過臉踏進明亮的房間,不出聲地悄悄拉上門。光頭正坐在沙發上喝咖啡。茶幾上放著看來是讓送餐部送來的咖啡壺和盛著三明治的大托盤。三明治少了一半。兩隻沒用過的咖啡杯放在旁邊。馬尾像剛才一樣,上身挺得筆直,坐在門口的洛可可風格椅子上。
兩個人好像都久久地保持著相同姿勢,無聲地度過了這段時間。房間內飄漾著這樣的氣氛。
見青豆走進來,光頭將手中的咖啡杯放到茶碟上,靜靜起身。
“結束了。”青豆說,“他現在睡著了。費了好長時間。我猜他的肌肉一定負擔很重,請讓他多睡一會兒。”
“他睡著了?”
“睡得很沉。”青豆說。
光頭直勾勾地盯著青豆的臉,一直看進她的眼睛深處。然後緩緩地掃視到腳尖,檢查有無可疑之處。
“一般都是這樣嗎?”
“肌肉的緊張得到消除,有許多人會因此陷入沉睡狀態。不是什麼特殊情況。”
光頭走到分隔客廳與臥室的門前,靜靜地旋動把手,將門推開一條小縫,向內窺探。青豆將右手放在運動褲腰間,以便萬一出事時立刻能拔出手槍。光頭觀察了大概十秒鍾,終於縮回腦袋,關上了門。
“要睡多長時間?”他問青豆,“總不能讓他一直那樣睡在地板上。”
“過兩個小時左右,就該醒來了。在那之前,請盡量讓他保持那個姿勢。”
光頭看了一眼手表,確認時間。然後輕輕點頭。
“明白。暫時先讓他這麼睡著。”他說,“您需要洗個淋浴嗎?”
“不需要淋浴。隻是我得再換換衣服。”
“沒問題。請您用洗手間好了。”
可能的話,青豆可不想換什麼衣服,她巴不得盡早離開這個房間。
但最好別讓對方生疑。來的時候我換過一次衣服,回去時也有必要再換一次。她走進浴室,脫下那套運動服,脫掉汗濕的內衣,用浴巾擦去身上的汗水,換上新內衣。再穿上原來的棉布褲子和白襯衫。手槍別在褲帶下麵,從外麵看不出來。反複扭動身軀,確認動作沒有不自然之處。用肥皂洗臉,用發刷梳頭。然後對著洗臉台上的大鏡子,從各種角度痛快地皺起臉。這是為了放鬆因緊張變得僵硬的肌肉。這樣做過一通後,。恢複了平常的臉。臉皺了太久,要花點時間才能想起平常的臉是什麼模樣。但反複試驗,就能穩定在那種程度上。青豆盯著鏡子,仔細檢查那張臉。沒問題,她想。平常的臉。連微笑也能浮出來。手也不發抖。視線也堅定。就是一貫那個冷酷的青豆。
然而,剛才光頭可是直直地盯著從臥室裏走出的她。也許他發現了淚痕。哭了很久,肯定留下了些許痕跡。這麼一想,青豆不安起來。
做肌肉舒展時幹嗎要哭呢?對方也許會感到奇怪。沒準會懷疑發生了什麼異樣的事情。於是推開臥室的門,再次查看領袖的情況,發現他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青豆把手伸向後腰,確認槍把的位置。必須鎮定,她想,不能害怕。怯意會露在臉上,讓對方產生懷疑。
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左手提著健身包,小心翼翼地走出浴室。
右手隨時都能伸向手槍。房間裏並沒有異樣。光頭抱著雙臂,站在房間正中央,日米著眼睛正在沉思。馬尾還是老樣子,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冷靜地觀察著房間內部。他擁有一雙轟炸機機槍射手般冷靜的眼睛,性格孤獨,習慣一直觀察藍天。眼睛都染成了藍天的顏色。
“您累了吧?”光頭說,“要不要來一杯咖啡?三明治也有。”
青豆說:“謝謝。不必了。剛幹完活肚子不餓。要過一個多小時,才會慢慢想吃東西。”
光頭點點頭,然後從上衣內袋取出一隻厚厚的信封,在手中掂了掂分量,遞給青豆。
光頭說:“失禮了,這裏麵應該比貴方告知的費用多放進了一點。
剛才我也跟您說過,這件事請千萬代為保密。”
“是保密費嗎?”青豆開玩笑地說。
“是因為給您添了分外的麻煩。”光頭麵不改色地說。
“我會嚴守秘密的,這跟金額無關,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絕對不會泄露到外邊。”青豆說著,把收下的信封順手放進了健身包,“您需要收據嗎?”
光頭搖搖頭。“不需要。這隻是我們之間的事,您不必作為收入申報。”
青豆默默地點頭。
“一定非常費力吧?”光頭試探般地問。
“比平時費力。”她答。
“因為他不是一般人。”
“好像是那樣。”
“無可替代的人。”他說,“而且長期飽受劇烈的肉體痛苦的折磨。
可以說,他是一人承受了我們眾人的痛苦。我們的願望就是減輕他的痛苦,哪怕一點也好。”
“我不了解根本原因,所以說不清楚。”青豆斟詞酌句地說,“不過,痛苦大概多少減輕了一點。”
光頭點點頭。“您看上去,體力好像也消耗得厲害。”
“可能是吧。”她答道。
青豆與光頭談話時,馬尾坐在門邊,無言地觀察著室內。他腦袋不動,隻有眼睛在轉動。表情不露出任何變化。不知兩人的交談是否進入了他的耳朵。孤獨,沉默,小心謹慎到極點。在雲縫間尋找敵方戰鬥機的機影,那起初隻有芥子大小。
青豆猶豫了一下,問光頭:“這話也許問得多餘:喝咖啡、吃火腿三明治,不違反教團的戒律嗎?”
光頭扭過頭,看了一眼茶幾上放著的咖啡壺和裝三明治的托盤,唇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我們教團並沒有什麼嚴格的戒律。飲酒和抽煙是禁止的。性方麵也有某種程度的禁忌。不過對於食物還是比較自由的。雖然平時隻吃些簡單的東西,但並不禁止咖啡和火腿三明治。”
青豆不表示意見,隻是點點頭。
“畢竟人員眾多,一定的紀律還是必要的。但如果太注重一成不變的形式,可能就會迷失原來的目的。戒律和教義始終是權宜之計。
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裏麵的內容。”
“是那位領袖給框架賦予內容?”
“對。我們的耳朵聽不見的東西,他能夠聽見。他是一個特殊的人。”光頭再次盯著青豆的眼睛,然後說,“今天辛苦您了。正好雨也停了。”
“剛才雷聲好凶。”青豆說。
“非常凶。”光頭說。但他看上去似乎對雷雨沒有興趣。
青豆微微頷首,拎著健身包,走向門口。
“請等一下。”光頭在身後喊住了她。聲音尖厲。
青豆站在房間中央,扭頭望去。她的心髒發出激烈幹澀的跳動聲,右手若無其事地抵在腰際。
“瑜伽墊。”那個年輕男子說,“你忘記把瑜伽墊帶走了。還鋪在臥室的地板上呢。”
青豆微微一笑。“他正睡在那上麵,不能推開他硬拉出來。您不介意的話,就送給你們了。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也用了很長時間。
你們不要的話,就扔掉好了。”
光頭略一沉吟,然後點點頭。“謝謝您。”
青豆走到門口,馬尾從椅子上站起來,為她開門,並輕輕頷首示意。此人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青豆想。她也頷首回應,從他的麵前穿過。
但在那一瞬間,一個暴力的念頭如同強烈的電流,劃過青豆的肌膚。馬尾忽然伸過手,要抓她的右臂。那本該是極其迅速而準確的動作。迅速得幾乎能抓住空中的飛蠅。的確有這樣一種鮮活的、轉瞬即逝的感覺。青豆渾身肌肉變得僵硬,皮膚粒粒起粟,心髒停跳了一拍,呼吸滯澀,脊背上仿佛爬過一條冰蟲。意識裸露在白熱的光下。假如被這家夥抓住了右臂,我就無法伸手掏槍,如此一來,我絕無勝算。
這家夥感覺到我做了手腳,直覺這間屋子裏出了事。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肯定是非常不當的事。本能告訴他必須抓住這個女人,將她按倒在地板上,狠狠將體重壓上去,先把她的肩關節卸下來再說。
但說到底,那隻是直覺而已,沒有確證。萬一隻是誤會,他將處於非常尷尬的境地。他猶豫不決,終於還是放棄了。作判斷下指示的,畢竟是光頭,他沒有那個資格。他拚命抑製住右手的衝動,卸去了右肩的力量。青豆清楚地感知到了馬尾的內心在這一兩秒內經曆的一連串變化。
青豆走到鋪著地毯的走廊裏,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若無其事地穿過筆直的走廊。馬尾好像把頭伸出了門外,用目光追逐她的一舉一動。青豆的後背上,始終能覺出他利刃一般鋒銳的視線。全身的肌肉奇癢難熬,但她硬是沒有回頭。絕不能回頭。繞過走廊拐角,渾身的緊張才鬆弛下來。但還不能掉以輕心,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摁下電梯下行按鈕,直到電梯抵達(等了近乎永遠的時間才抵達),始終把手放在背後,握著手槍的把。萬一馬尾改變主意追上來,隨時都能拔槍。必須在那強勁的手抓住自己的身體之前,毫不猶豫地擊斃對方,或是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應該選擇哪一個,青豆猶豫不決。
也許到最後關頭仍然會猶豫。
但沒有人追上來。飯店的走廊依舊無比安靜。電梯門丁零一聲,緩緩打開,青豆跨進去,按下一層大堂按鈕,等著門關閉。然後咬著嘴唇,盯著樓層指示燈。步出電梯,走過寬闊的大堂,坐進在門口候客的出租車。雨已經完全停了,車子卻像剛從水中鑽出來,全身水滴淋漓。去新宿車站西口,青豆說。出租車起動,離開飯店,她大口吐出鬱積在體內的悶氣。然後閉上眼,讓大腦變成一片空白。她暫時什麼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