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轉了轉頭,繼續說下去。
“如果學說A讓他或她的存在顯得意義重大,這對他們來說就是真理。如果學說B讓他們的存在顯得無力而渺小,它就是冒牌貨。一清二楚。如果有人聲稱學說B就是真理,人們大概就會憎恨他、無視他,在某些情況下還會攻擊他。什麼合乎邏輯,什麼能夠證實,這種事對他們沒有任何意義。很多人都否定自己是無力而渺小的存在,力圖排除這一意象,這樣他們才能維持精神正常。”
“可是,人的肉體——所有的肉體都是——盡管存在著微小的差異,都是無力而渺小的。這不是不言自明的嗎?”青豆說。
“完全正確。”男人說,“雖然存在程度上的差異,但所有的肉體都是無力而渺小的。總之,不久就會崩潰、消亡。這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但是,人的精神呢?”
“對於精神,我盡量不去思考。”
“為什麼?”
“因為沒有必要。”
“為什麼精神沒有思考的必要呢?先不管這樣是否有實際作用,思考自己的精神,難道不是人類不可缺少的行為嗎?”
“因為我有愛。”青豆爽快地說。
哎呀,我這是在幹什麼?青豆想。居然在和自己即將動手殺害的家夥談論愛情。
像風拂過平靜的水麵,男人臉上溢滿了微笑般的東西,表現出自然的、應當說是善意的感情。
“你是說,有了愛就足夠?”男人問。
“是的。”
“你說的那個愛,是以某個特定的人為對象吧?”
“是的。”青豆說,“是針對一個具體的男人。”
“無力而渺小的肉體,和毫無陰影的絕對的愛……”他靜靜地說,然後稍微頓了一下,“看來你好像需要宗教啊。”
“也許不需要。”
“因為,你現在這種狀態可以說就是一種宗教。”
“你剛才說過,所謂宗教不是提供真理,而是提供一種美麗的假設。你掌控的教團又怎麼樣?”
“說老實話,我並不認為自己做的事情是宗教行為。”男人說,“我做的事,隻是傾聽存在於那裏的聲音,再把它傳達給人們罷了。那聲音唯有我能聽見,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但是,我無法證明那聲音所說的就是真理。我能做的,不過是把一些相伴而至的微薄恩寵轉變為實體。”
青豆輕輕咬著嘴唇,放下毛巾。她很想問一聲:比如說那是怎樣的恩寵呢?但作罷了。這話說起來太長。她還有非完成不可的重要工作。
“能不能請你再翻過身,臉朝下?最後我們來舒展頸部肌肉。”青豆說。
男人再次將魁梧的身軀俯臥在瑜伽墊上,粗壯的後頸朝向青豆。
“總之,你擁有神奇的觸感。”
“神奇的觸感?”
“就是能發揮非凡力量的手指,能找到人體中特殊一點的敏銳感覺。這是一種特別的資質,隻賦予極有限的少數人,並不能通過學習或訓練獲得。我也是,雖然種類不同,也獲得了構造相同的東西。不過一切恩寵都是這樣,人必須為獲得的天賦支付某種代價。”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青豆說,“我隻是通過學習、通過不斷地訓練自己,掌握了技術。並不是別人賦予我的。”
“我不打算和你爭論。不過最好請你記住。賞賜的是神,收取的也是神。雖然你不知道自己曾被賦予,神卻牢牢地記著曾經賦予過。
他們什麼都不忘記。要盡量珍惜地使用被賦予的才能。”
青豆望著自己的十指,然後搭在男人的後頸上,將意識集中在指尖。賞賜的是神,收取的也是神。
“很快就要結束了。這是今天的最後一步。”她幹澀地衝著男人的後背宣告。
遠處好像傳來了雷鳴。抬起臉看看外邊,什麼也看不見。那裏隻有黑暗的天空。但隨即又聽到了同樣的聲音,它空洞地傳進寧靜的房間。
“快要下雨了。”男人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宣布。
青豆伸手摸向男人粗壯的後頸,尋找位於那裏的特殊的一點,這需要特殊的注意力。她閉起眼睛,屏住呼吸,側耳聆聽那裏的血液奔流。指尖試著從皮膚的彈力和體溫的傳遞方式中獲取詳細的訊息。那是獨一無二、非常微小的一點。有的人那一點很容易找到,也有的人很難。這位被稱作領袖的男人顯然屬於後一種。如果打個比方,就像在漆黑一片的屋子裏,一麵留意不弄出聲,一麵摸索著找一枚硬幣。
盡管這樣,青豆還是找到了。手指搭在那裏,將那觸感和準確的位置銘刻在腦中。就像在地圖上做記號。她被賦予了這樣特別的能力。
“請你保持這個姿勢不動。”青豆對俯臥的男人說,隨後把手伸進旁邊的健身包,取出了裝有小冰錐的小硬盒。
“脖子後麵還剩下一處淤塞。”青豆用鎮靜的聲音說,“這個地方,光靠我的手指是無能為力的。如果能排除這裏的淤塞,疼痛就可以減輕許多。我想在這裏簡單地紮上一針。這是個很微妙的部位,不過以前我在這裏紮過好多次,不會有錯。你看行不行?”
男人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都交給你啦。隻要能消除我感受到的痛苦,不管是什麼,我都接受。”
她從小盒中取出冰錐,拔掉紮在前端的小軟木片。針頭一如既往,呈現出致死的尖銳。她左手拿針,右手食指摸索著剛才找到的一點。
沒錯,就是這一點。她將針尖對準這裏,大大地吸了口氣。剩下的隻是將右手像錘子一樣朝著柄敲下,讓極細的針尖衝著這一點的深處筆直沉落。一切就結束了。
然而,某種東西阻止了青豆。不知為何,她沒能就此敲下舉在空中的拳頭。這樣就結束了,青豆想。隻要輕輕一擊,我就可以把這家夥送到“那邊”去了。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間,改變容貌更換姓名,獲得另一個人格。我能做到這些。沒有恐懼,也沒有良心的苛責。這個家夥犯下許多卑劣的罪行,無疑罪該萬死。但不知為何,她沒能這麼做。讓她的右手猶豫的,是難以把握卻執拗的懷疑。
本能告訴她,事情進展得太順利了。
沒有任何邏輯可言,青豆隻是明白,有種東西不對勁。裹著種種要素的力量在內心撞擊衝突,彼此爭鬥。她的臉在微弱的黑暗中劇烈地扭曲。
“怎麼了?”男人說,“我在等著呢。等著那最後一步。”
聽到他這麼說,青豆終於明白了自己猶豫不決的理由。這個家夥都知道!知道接下去我要對他做什麼!
“你不必猶豫。”男人鎮定地說,“那樣很好。你追求的東西,恰恰也是我渴望的。”
雷聲繼續轟鳴,卻看不見閃電。隻有遙遠的炮聲般的聲音在轟響。
戰場還遠在彼方。男人繼續說道:“那才是完美的治療。你非常細心地為我做了肌肉舒展。我對你∞技術表示真誠的敬意。但就像你說的那樣,那無非是對症療法。我的痛苦已發展到除了斷絕生命就無法消解的地步。隻能走到地下室裏,將電源總閘切斷。你正要為我做這件事。”
左手握針,針尖對準後頸那特殊的一點,右手高舉在空中,青豆保持著這個姿勢,無法前進,也不能後退。
“假如我要阻止你想做的事,隨時可以做到,易如反掌。”男人說,“你試著把右手放下來。”
青豆照他說的,試著放下右手。右手卻紋絲不動,就像石像一般,手被凍僵在空中。
“盡管不是我希望的,我卻具有這樣的力量。好啦,現在你的右手可以動了。這樣你又可以左右我的生命了。”
青豆發現自己的右手又活動自如了。她攥起拳頭,再鬆開。沒有不適。大概是催眠術之類吧,那力量實在強大。
“我被賦予了這樣的能力。但作為回報,他們將許多要求強加給我。他們的欲求就成了我的欲求。這種欲求極為強烈,不容違抗。”
“他們。”青豆說,“就是小小人嗎?”
“原來你知道這個。那好,這樣就容易說了。”
“我隻知道名字。小小人究竟是什麼,我並不知道。”
“準確地知道小小人是什麼的人,隻怕在哪兒都不會有。”男人說,“人們能知道的,隻是他們的確存在這個事實。讀過弗雷澤①的《金枝》嗎?”
①J.G.Frazer(1854-1941),英國著名人類學家、宗教曆史學家、民俗學家。代表作即為《金枝》。
“沒讀過。”
“一本非常有趣的書。它告訴了我們各種各樣的事實。在曆史上的某個時期——那是遠古時期的事——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都規定王一旦任期終了就要被處死。任期為十年到十二年左右。一到任期結束時,人們便趕來,將他殘忍地處死。對共同體來說,這是必要的。
王也主動接受。處死的方法必須殘忍而血腥。而且這樣被殺,對為王者是極大的榮譽。為什麼王非被處死不可?因為在那個時代,所謂王,就是代表人民‘聆聽聲音之人’。這樣的人主動成為聯結他們和我們的通道。而經過一定時期後,將這個‘聆聽聲音者’處死,對共同體而言是一項不可缺的工作。這樣做是為了很好地維持生活在世間的人的意識和小小人發揮的力量之間的平衡。在古代世界裏,所謂統治和聆聽神的聲音是同義的。當然,這樣的製度不知何時遭到廢止,王不再被處死,王位成為世俗的、世襲的東西。就這樣,人們不再聆聽聲音了。”
青豆無意識地將舉在空中的右手忽而張開忽而合攏,聽著男人說話。
男人繼續說:“迄今為止,人們用各種各樣的名字來稱呼他們,而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卻沒有名稱。他們僅僅是存在著。小小人這個名稱隻是個方便的稱呼罷了。當時我還很小的女兒管他們叫‘小矮人’。是她把他們領來的。我把名稱改成了‘小小人’,因為這樣更容易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