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豆 平衡本身就是善(3 / 3)

“於是你就成了王。”

男人猛烈地從鼻孔吸入空氣,在肺裏存了一會兒,再緩緩吐出。

“不是王,是成了‘聆聽聲音之人’。”

“而且你現在渴求被殘酷地處死。”

“不,不必是殘酷地處死。現在是一九八四年,這裏是大都市的中心。不需要太血腥。隻要痛快地奪去性命就行。”

青豆搖搖頭鬆弛全身肌肉。針尖依然對準後頸那一點,但要殺死這個男人的念頭卻怎麼也湧不上來。

青豆說:“到現在為止,你強奸了許多幼女。十歲上下的小女孩。”

“的確如此。”男人答道,“從一般的概念出發,要這樣去理解,我也無可奈何。如果通過世俗的法律來看,我就是個罪犯,因為我和尚未成熟的女性進行肉體的交合。盡管那並不是我刻意追求的。”

青豆隻是大口喘氣,不知該如何讓體內劇烈的感情對流鎮定下來,她麵孔扭曲,左手和右手似乎在希求不同的事物。

“希望你奪去我的性命。”男人說,“不管是哪一層意義上,我都不該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我是個應該被抹殺的人。”

“如果殺了你,以後會怎樣呢?”

“小小人會失去聆聽聲音的人。因為我的繼承人還不存在。”

“這種話怎麼能令人信服?”青豆像是從唇間吐出去那樣說,“你也許隻是個尋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將自己的肮髒行徑正當化的性變態。

根本不存在什麼小小人,也不存在神的聲音,更沒有什麼恩寵。說不定你隻是一個世上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假冒先知和宗教家的卑劣騙子罷了。”

“那裏有座台鍾。”男人頭也不抬地說,“就在右邊的矮櫃上。”

青豆向右望去,那裏有一個高及腰部的曲麵矮櫃,放著一座大理石台鍾。看上去顯得相當沉重。

“你看著它,目光不要移開。”

青豆聽從吩咐,扭著頭注視那座台鍾。她感覺在自己的手指下,男人全身的肌肉就像石頭一般,繃得緊緊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巨大力量。然後,與這種力量呼應,台鍾升起了大約五厘米,像猶豫不決般微微顫動,懸在空中,懸了大概有十秒。然後肌肉忽然喪失力量,台鍾發出沉悶的聲響,落在了矮櫃上。就像忽然想起地球原來是有引力的。

男人花了好長時間,吐出疲憊的氣息。

“哪怕是這麼一件小事,也需要很大的力氣。”他將體內所存的空氣全部吐出之後,說,“幾乎會減壽。不過,你看明白了吧。我至少不是個卑劣的騙子。”

青豆沒有回答。男人做著深呼吸,恢複體力。台鍾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似的,依舊在矮櫃上銘刻著時間,隻是位置稍微偏斜了。在秒針轉動一圈之間,青豆始終注視著它。

“你擁有特別的能力。”青豆聲音幹澀地說。

“就像你看到的。”

“就像在《卡拉馬佐夫兄弟》裏,有魔鬼和基督的故事。”青豆說,“基督正在曠野裏嚴格修煉,魔鬼要求他顯示奇跡,要他將石頭變成麵包。但是基督拒絕了。因為奇跡是魔鬼的誘惑。”

“我知道。我也讀過《卡拉馬佐夫兄弟》。不錯,就像你說的那樣,這種花哨的賣弄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之內贏得你的認可,這才做給你看。”

青豆沉默不語。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男人說,“善惡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而是不斷改變所處的場所和立場。一個善,在下一瞬間也許就轉換成了惡,反之亦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描寫的,正是這樣一個世界。重要的是,要維持轉換不停的善與惡的平衡。一旦向某一方過度傾斜,就會難以維持現實中的道德。對了,平衡本身就是善。我為了保持平衡必須死去,便是基於這樣的意義。”

“我感覺不到有殺你的必要。”青豆幹脆地說,“也許你知道了,我來這裏是打算殺你。我不能允許你這樣的人活下去,準備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從這個世界上抹殺。但現在我不打算這麼做了。你目前處於異常的痛苦中,我能理解那痛苦的程度。你就該飽嚐痛苦的折磨,體無完膚地死去。我不願親手賦予你寧靜的死亡。”

男人臉朝下趴著,微微點頭,說:“如果你殺了我,我的人大概會對你窮追不合。他們是一群瘋狂的信徒,擁有強大而執拗的力量。

如果沒有了我,教團恐怕會失去向心力。但體係這東西一旦形成,就會擁有自己的生命。”

青豆聽著男人趴著說話。

“我幹了對不起你朋友的事。”男人說。

“我朋友?”

“就是那個戴著手銬的女友。她叫什麼來著?”

靜謐出其不意地降臨青豆的心中。那裏已經不再有爭執,隻是籠罩著凝重的沉默。

“中野亞由美。”青豆說。

“真不幸。”

“那是你幹的?”青豆冷冰冰地問,“是你殺了亞由美?”

“不,不是。不是我殺的。”

“但是你知道什麼。亞由美是被誰殺害的?”

“調查員調查了這件事。”男人說,“是誰殺的沒查出來。查清楚的,隻是你那位女警官朋友在一家賓館裏,被什麼人勒死了。”

青豆的右手再次攥緊。“可是你說了,‘我幹了對不起你朋友的事。’’’“我是說,我沒能阻止這件事。不管是誰殺了她。事物總是最脆弱的部分先受到攻擊。就像狼總是挑選羊群中最弱的一頭追逐。”

“你的意思是說,亞由美是我身上最脆弱的部分?”

男人沒有回答。

青豆閉上雙眼。“可是,為什麼非得殺她不可?她是個非常好的人,也沒有給別人帶來危害。為什麼?是因為我和這件事有牽連?那麼,隻要把我一個人毀滅不就行了嗎?”

男人說:“他們毀不了你。”

“為什麼?”青豆問,“為什麼他們毀不了我?”

“因為你已經變成了一個特別的存在。”

“特別的存在。”青豆說,“怎樣特別?”

“你以後就會發現的。”

“以後?”

“時機一到的話。”

青豆再次扭歪了臉。“我聽不懂你的話。”

“到時候你就懂了。”

青豆搖搖頭。“總而言之,他們現在無法攻擊我,所以攻擊我周圍脆弱的部分。為了警告我,不讓我奪取你的性命。”

男人沉默不言。那是肯定的沉默。

“太過分了。”青豆說著,又搖了搖頭,“就算殺了她,很明顯,現實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不,他們不是殺人者,不會自己動手讓什麼人毀滅。殺死你朋友的,恐怕是她自身內部隱含的某種東西。或早或晚,同樣的悲劇總要發生。她的人生蘊含著風險。他們不過是給了它刺激。就像改動了定時器的時間。”

定時器的時間?

“她可不是電烤箱,是活生生的人啊!不管是不是蘊含著風險,對我來說都是寶貴的朋友。你們卻簡簡單單地把她奪走了。無謂地,冷酷地。”

“你的憤怒合情合理。”男人說。“你衝著我發泄好了。”

青豆搖搖頭。“我就算在這裏要了你的命,亞由美也不可能回來了。”

“但是這麼做,起碼可以向小小人報一箭之仇。就是可以報仇雪恨吧。他們現在還不希望我死去。如果我在此處死去,就會產生空白,至少是繼承人出現之前的暫時的空白。這對他們是沉重的打擊,對你也是有益的事。”

青豆說:“有人說過,沒有什麼東西比複仇更昂貴,更無益。”

“溫斯頓‘丘吉爾。隻是根據我的記憶,他是為了替大英帝國的預算不足辯解而說這番話的。其中並沒有道義的緣由。”

“道義什麼的我不管。就算我不下手,你也會被莫名其妙的東西掏空身體,飽受種種痛苦後死去。對此,我毫無同情的理由。哪怕這個世界道義淪喪,土崩瓦解,那也怨不了我。”

男人再次長歎一聲。“是啊。你的主張,我完全明白。那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來做一筆交易。假如你現在把我的命奪去,作為報答,我就救川奈天吾一命。我還有這樣的力量。”

“天吾。”青豆說,身上的力氣忽然消失了,“你連這個都知道。”

“關於你的情況,我無所不知。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的意思是,幾乎無所不知。”

“但是,你不可能連這個都看透。因為天吾君的名字從來沒有從我的心裏跨出去一步。”

“青豆小姐。”男人說,然後發出一聲縹緲的歎息,“從心裏一步都不跨出去的事物,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而且,川奈天吾目前——也許該說是偶然吧——對我們來說,成了意義不小的存在。”

青豆無言以對。

男人說:“但準確地說,這並不是單純的偶然。你們兩人的命運,並不是自然地在此邂逅,而是命中注定地踏人了這個世界。一旦踏人,不管你們喜不喜歡,你們必將在這個世界中分別被賦予使命。”

“踏入了這個世界?”

“對,這個1Q84年裏。”

“1Q84年?”青豆說,又一次將臉扭得亂七八糟。這不是我造出來的詞嗎?

“完全正確。是你造出來的詞。”男人仿佛看穿了青豆的心思,說,“我隻是借過來用一用。”

1Q84年。青豆用嘴唇做出這個詞的形狀。

“從心裏一步都不跨出去的事物,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領袖用平靜的聲音重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