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在房間內鋪的地毯上,把帶來的藍色海綿瑜伽墊攤開鋪好。
然後讓男人脫去上衣。男人下了床,脫掉襯衫。他的體格顯得比穿著襯衫更魁梧,胸膛厚實,隻見肌肉隆起,毫無鬆弛的贅肉。一看就是健康的肉體。
他聽從青豆的指示,趴到瑜伽墊上。青豆先把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測了測脈搏。脈搏又深又長。
“您平常做什麼運動嗎?”青豆問。
“不做什麼。隻是做做呼吸。”
“隻是做做呼吸?”
“和普通的呼吸有點不一樣。”男人說。
“就是剛才您在黑暗中做的那種呼吸嗎?動用全身的肌肉,反複地深呼吸。”
男人臉朝下趴著,微微點頭。
青豆有點不理解。那的確是相當需要體力的劇烈呼吸,然而單憑呼吸,就能維持這樣一具精悍強壯的肉體嗎?
—F麵我要開始做的,多少會伴隨一些痛楚。”青豆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說,“如果不痛,就不會有效果。不過痛的程度可以調節。所以,如果你感到痛,請不要強忍著,喊出聲來好了。”
男人稍微頓了一下,說:“如果還有我沒體會過的痛楚,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樣子。”從他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一縷諷刺的意味。
“不論對什麼人來說,痛楚都不是樂事。”
“不過,伴隨著痛楚的療法,效果更佳,對嗎?隻要是有意義的痛楚,我就能忍受。”
青豆在淡淡的黑暗中浮出一個稍縱即逝的表情,接著說:“明白了。我們看看情況再說吧。”
青豆照老樣子,先從舒展肩胛骨開始。她的手觸到男人的身體時,首先注意到了肌肉的柔韌。那是健康而優質的肌肉。和她平時在體育俱樂部裏接觸的都市人疲勞僵硬的肌肉,在構造上畢竟不同。但同時也有強烈的感覺:本來自然的流動卻被某種東西阻斷了,就像河流被浮木與垃圾暫時堵塞一樣。
青豆以手肘為杠杆,擰著男人的肩膀。起初是緩慢地,然後是認真地發力。她明白男人的身體感受到了痛楚,而且相當痛。無論是什麼人,都難免要發出呻吟。但這人一聲不吭,呼吸也沒有紊亂,甚至連眉頭都不皺一皺。好強的忍耐力啊,青豆想。她決定試一試這人究竟能忍耐到何種程度,於是不客氣地加了大力度,很快,肩胛骨的關節嘎巴一下,發出沉悶的聲響。她有一種仿佛鐵路道岔被扳過來的手感。男人的呼吸猛然中斷,但隨即又恢複原來的平靜。
“肩胛骨周圍嚴重淤塞。”青豆解釋道,“但剛才淤塞已經消除了。
流動正在恢複。”
她把手指插進了肩胛骨的裏側,一直插到手指的第二節。本來就非常柔軟的肌肉,一旦排除了阻塞物,立即恢複了正常狀態。
“我覺得舒服多了。”男人小聲說。
“應當伴隨著相當的痛感。”
“沒到不能忍耐的程度。”
“我也算是忍耐力很強的,但要是在我身上照樣來一下,我恐怕會喊一聲。”
“痛這東西,在很多情況下會因為別的痛感減輕和抵消。所謂感覺,說到底都是相對的。”
青豆把手伸向左側肩胛骨,用指尖探尋肌肉,發現它和右側幾乎處於相同的狀態。究竟能對應到什麼程度,就來看一看。“接下去我們做左邊。也許會和右邊一樣痛。”
“全交給你了。不必擔心我。”
“那我不用手下留情嘍?”
“完全不用。”
青豆遵循相同的順序,矯正左側肩胛骨周圍的肌肉和關節。按照他所說的,手下沒有留情。一旦決定,青豆便毫不猶豫地直取捷徑。
但男人的反應比右側時更為冷靜。他隻是在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含混的聲音,像理所當然一樣接納了那種痛感。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忍耐到哪一步,青豆暗想。
她循序漸進地舒緩男人渾身的肌肉。所有的要點都記在她腦中的一覽表裏,隻要機械地依照順序沿線路走下去即可。就像夜間拿著手電筒在大樓內巡邏的精幹無畏的保安員一般。
每一片肌肉都或多或少被阻塞住了,像遭受過嚴重災害襲擊的土地。條條水路淤積阻塞,堤壩潰決。如果普通人遭遇相同的情況,大概連站都站不起來,呼吸也難以繼續吧。是強健的肉體和堅強的意誌支撐著這個男人。不管幹過多少卑鄙下流的行徑,他竟然能默默忍受如此劇烈的痛苦,為此,青豆不得不產生職業上的敬意。
她讓這些肌肉逐一緊張起來,強迫它們扭動,將它們扭曲和伸長到極限。每一次,關節都發出沉悶的響聲。她明白這是接近拷問的做法。迄今為止,她為許多體育選手做過肌肉舒展。那都是些和肉體的痛苦相伴為生的硬漢。但無論是多麼強韌的男人,隻要落在青豆的手上,一定會發出尖叫或類似尖叫的聲音。其中甚至還有小便失禁的家夥。但這人卻連一聲也不吭。真厲害。盡管如此,他的脖頸上還是滲出了汗水,可以推測他感受到的痛苦。她自己也出了薄薄的一層汗。
舒展身體內側的肌肉,花去了將近三十分鍾。這些結束後,青豆略微休息一下,用毛巾擦去了額頭浮出的汗珠。
太奇怪了,青豆想。我來這裏是為了殺這個家夥。包裏放著尖利的特製細冰錐。隻要將針尖對準這家夥脖子上特殊的一點,再將木柄輕輕一拍,就結束了。對方甚至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便會一命嗚呼,遷移到另一個世界裏去。從結果而言,他的肉體便從一切痛苦中獲得了解放。但我卻在這裏全力以赴,努力為他減輕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感受到的痛苦。
大概因為這是布置給我的工作,青豆想。隻要麵前放著有待完成的工作,就得傾盡全力去完成。這就是我的性格。如果把矯正有問題的肌肉當成工作交給我,我就會全力以赴。如果非得殺死某個人不可.而且有正當理由,我同樣也會全力以赴。
然而,我不可能同時完成這兩種行為。它們有彼此矛盾的目的,分別要求互不相容的方法。因此每次隻能完成其中一種。總而言之,此刻我致力讓這個家夥的肌肉恢複到正常狀態。我集中精神完成這項工作,傾盡全力。其餘的事,就等工作完成之後再考慮了。
同時,青豆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這人身上所染的不尋常的痼疾,因此嚴重受阻的健康優質的肌肉,足以忍耐他稱為“恩寵代價”的劇痛的堅強意誌和強健體魄,這些東西激發了她的好奇心。自己能對這人做些什麼?他的肉體又會產生何種反應?青豆期望親眼看到。這是職業性的好奇心,也是她個人的好奇心。況且,現在把這個男人幹掉的話,我就必須立刻撤離。而工作結束得太早,隔壁那兩個家夥必定起疑心。因為事先告訴過他們,做完一套舒展至少得花一個小時。
“我們做完了一半。下麵做剩下的一半。能不能請你轉過身,臉朝上躺著?”青豆說。
男人像被潮水衝上岸的大型水生動物一般,緩緩地翻過身,仰麵向上。
“疼痛確實正在離我遠去。”男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氣,說,“我以前接受的治療,都不像這樣有效。”
“你的肌肉受到了損傷。”青豆說,“我不清楚原因,但是損傷相當嚴重。我們現在要讓受損部分盡量恢複原狀。這很不容易,還會伴隨著疼痛。但還是可以做點什麼。你的肌肉素質很好,你也能忍住痛苦。但說到底,這隻是對症療法,不可能徹底解決問題。隻要搞不清楚病因,同樣的情況還會反複發生。”
“我明白。什麼都解決不了。同樣的情況大概會一再反複,每一次都會更加惡化。但就算隻是暫時的對症療法,隻要能多少減輕眼前的痛苦,就是謝天謝地了。隻怕你不會理解這是何等可貴。我甚至考慮過服用嗎啡。但那是毒品.我不願意用。長期服用毒品會破壞大腦功能。”
“我們接著做剩下的舒展。”青豆說,“老樣子,我不用手下留情?”
“那還用說。”男人回答。
青豆排除雜念,埋頭專心對付男人的肌肉。她的職業記憶中深深鐫刻著人體肌肉的結構。這些肌肉分別發揮何種功能,連接哪些骨頭,擁有什麼特質,具備怎樣的感覺。青豆依次檢查這些肌肉和關節,搖動它們,讓它們有效地緊張起來。仿佛熱愛工作的宗教審判所的審判官,將人體的每個痛點都仔細試驗一番。
三十分鍾過後,兩人都出了一身汗,氣喘籲籲,就像一對完成了奇跡般濃烈的性行為的戀人。男人半天說不出話,青豆也無話可說。
“我不想誇大其詞。”男人說,“不過,我覺得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被更換了。”
青豆說:“今天晚上,情況也許會出現反複。半夜裏肌肉可能劇烈地痙攣,發出哀鳴。但不必擔心,明天早上就會恢複正常了。”
如果還有明天早上的話,她暗想。
男人盤腿坐在瑜伽墊上,深呼吸幾次,像在檢驗身體狀態,然後說:“你好像真的擁有特殊的才能。”
青豆用毛巾擦著臉,說:“我做的,隻不過是實際的事情。我在大學裏學習了肌肉的構造和功能,並在實踐中擴展了這些知識。對技術進行了多處細致的改良,編出一套自己的體係。我隻是在做肉眼可見、合乎道理的事情。在其中,真理基本是能用肉眼看見的東西,是能證實的東西。當然,也伴隨著一定的痛苦。”
男人睜開眼,頗有興致地看著青豆。“你是這麼看的。”
“你是指什麼?”青豆問。
“你說,真理說到底是能用肉眼看見、能證實的東西。”
青豆微微地撅起嘴。“我並不是說一切真理都是如此。我隻是說,在我作為職業而涉足的領域中,情況是這樣。當然,如果在所有的領域都是這樣,事情也許會變得更簡單易懂。”
“那不可能。”男人說。
“為什麼?”
“世上絕大多數的人,並不渴求能證實的真理。在大多數情況下,真理這東西就像你說的那樣,伴隨著劇烈的痛苦。而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渴求伴隨著痛苦的真理。人們需要那種美麗而愉快的故事,多少能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存在有重大的意義。正因如此,宗教才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