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對待戰爭的不成熟心態也助長了恐慌情緒。
絕大部分人選擇都呆在家裏,可家裏也沒給人多少安全感,都要提防不一定什麼時候突然破門而入的官兵——無論是己方還是對方,都不是好事兒,對方固然是因為城破,己方則可能代表著來抓壯丁。死亡的概率一半一半,結果都是一樣的糟糕。
物質摧殘也同樣要命,而且畢竟有糧食才能活命。
街麵上賣吃食的幾乎絕跡,有家底有條件的都開始屯糧。瑾州人也不曉得戰爭多暫能過去,但是聽說“圍城”二字首先想到的就是斷糧草。
“早知道就在玫州了。”年諒到底忍不住歎氣。一覺醒來,大軍壓境,家裏糧食能挺一個月,因著天熱,蔬菜隻能挺三五天,好在冰窖裏還凍著些個魚、肉,可因著是夏秋,物產極大豐富,大抵是買新鮮的現做,備的不多。之後就得想法子重金去買糧了。“玫州好歹有崖山莊。”
不在玫州那怨誰呢?還不是你心心念念想奪回瑾州的鋪子。夏小滿推開盤點了幾遍糧食數依舊少得可憐的賬本,道:“即使在玫州也沒用,崖山莊在鄉下。要圍城,崖山莊也是被圍在城外。”哪裏有那等好事,圍城剛好把你圍在個糧莊裏!
好吧,也怨她,就算是突發事件,也考驗出她沒有足夠的危機意識,竟不曉得要屯糧,實在愧對看過的那些穿越教材。
他沒自我反省,卻道:“崖山莊好歹能有雞子兒給你補補身子。”
她突然覺得這對話特別像那種貧困家庭溫馨夫妻間說的,一張餅分兩半,一碗粥相互推。然如果他說的是雞腿,那麼效果可能會更好,許就打動她了,可惜他說的是雞蛋,她隻會反感的想,MD,誰愛吃雞蛋啊!我巴不得不吃呢。
圍城五天,南夏大軍不攻城,隻困著,像一條蛇纏緊獵物,等待獵物自己窒息。
“拖死一城人?等著彈盡糧絕舉旗投降?”入夜,夏小滿照例和年諒在院子裏溜達散步曬月亮,從前是為了他腿恢複快,現在變成了為她的順產做準備——雖然她還沒決定要不要這個孩子,(至少現下不能流掉,圍城,藥物也短缺,流掉養不回來豈不是自殺?),雖然她記得好像是到肚子蠻大時才有必要做這個運動,但是反正閑來無事,興許還能消除圍城帶來的緊張感。可到底三句半還是不離圍城。
“或者拿瑾州作餌,準備釣大魚。”年諒瞧著北邊兒的天空,道,“珂州、瑚州、琨州隨便哪一州調兵過來這會兒都應該到了,沒來怕就是看穿了這點,按兵不動。”他頓了頓,略有沮喪道:“也許是等朝廷的旨意。”
官僚主義害死人啊。夏小滿仰天長歎。
他攥著她的手越發緊了,如果是等作戰時機,那還有一線希望,但若是久等朝廷旨意不下,瑾州真的可能被拖死。
“往後咱們還是在玫州住吧。”他想尋些輕鬆的,有希望的話題。
“因為玫州崖山莊有雞子兒?!”她嗤笑一聲,“我真是不喜歡吃。——唔,許是還是沒餓著。餓著了就什麼都吃了。能有雞子兒都燒高香。”
話題又轉回來了。沒忌諱是不是代表著抱有希望?現在當是還有希望吧,不然為什麼沒有絕境的悲涼感,倒是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圍城不會是安樂死,全無痛苦,也許就像饑餓本身,最初是鈍痛,漸漸尖銳,終是難忍,死前無比痛苦。而現在隻處於饑餓的初級階段。鈍痛。
“不是雞子兒。”他笑,還是盡量往好處扭轉,比如……“我一早說,住望海莊。你不是喜歡海?”
“我喜歡螃蟹。”她說完又後悔。這本來可以是個笑話,但在饑餓陰影下,這是個深海冷笑話。
“也喜歡夕陽西下。”她補充道。到底扭轉過來了。
“嗯,我曉得。”他摩挲著她的手指。
他們一起在海灘上看夕陽時,她的表情總是很柔和,在承歡時都沒有過的柔和。她從前表情很少,木木然,笑也是澀澀的;忘了過去之後,表情其實豐富了很多,但大部分時候,她會竭力保持那種木然,可惜眼角眉梢仍透著尖利。他說不上來是不是喜歡她那種柔和,他其實最喜歡她的表情是笑得大大的,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看著就喜慶,就高興;可這種柔和的表情,卻讓他很踏實,說不上來的踏實。
“看夕陽時,很踏實?”他問她。他想,是她踏實,才能使得他瞧著也踏實。
她點頭,道:“是啊,很踏實。你不覺得夕陽看起來很安靜很祥和?”
“……我是瞧著你覺得踏實。”他實話實說。
她沉默片刻,低聲道:“大多數時候,我瞧著你也挺踏實的。”如果不考慮往後。
她習慣了一個人了,習慣了獨立,習慣了自己愛自己。她總是在想往後,未來的未知性讓她恐懼。所以她和誰在一起,都始終帶著距離,並強迫自己不依賴任何人,全然的自我保護機製,發現異常立即逃離,始終堅信“信誰都不如信自己”。
雖強迫自己不依賴,但他不是護她一次兩次,他不是安撫她一次兩次,但是知道他是可依賴的時候,還是很踏實。
“往後就住望海莊,天天去看夕陽。”他道,“看到老。”
她想起白發蒼蒼一起看夕陽,心裏一動,莞爾一笑,道:“好。一直看到老。”
真的可以不考慮往後嗎?
心沒熱乎多久,很快又不和諧的想起他的正妻。三個人一起看夕陽……?這詭異的構圖。她又笑不出來了。
“怎麼?”他見她情緒突然轉低,不由相詢。
她搖了搖頭,他卻再次追問。她翻著眼睛看了他半天,道:“在想,仨人看海太奇怪了。當然,也要看六奶奶喜不喜歡海。”
他聽前半句,還以為她是說他倆再帶著兒子,還想說怎麼會是仨人,會是很多人,會有很多兒子,還有女兒。聽了後半句,才知道她說的是他的正妻。他也沉默了。仨人看海……他腦子轉了一下,那畫麵……好像,確實,很奇怪……
兩個人靜默無語。夜涼如水。
忽然,城北方向火光衝天,那一片天空都被染得通紅。本就精神緊張的居民騷動起來,近邊兒宅子開始人聲嘈雜,犬吠不止,自家的下仆也開始惶恐不安。
兩人相視愕然,頓了頓,異口同聲道:“破城?”
“那個方向,像是糧倉。”他道。
“走。”一瞬間她又想逃了,每次遇到危機她都會想逃,她抓著他的手,奔了幾步,忽而停了下來。扭回頭瞧著他苦笑,道:“往哪裏走?天整個兒塌下來了,往哪裏走?”
“滿娘,莫怕。”他拽她入懷,拍著她的後背。“莫怕。便是破城……也不會怎樣……”他安慰她,說他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話。
她就更不相信了,她看多了寫侵略者燒殺搶掠的,實際上破城之後秋毫不犯的簡直是鳳毛麟角。細軟一早藏好了,現在看來,真沒用,拿刀逼著你,讓你說家裏財寶在哪裏,難道你能寧死不說?那可真是要錢不要命。
火光像在天邊潑了紅,她又覺得場景特別假了。不知道是自我心理寬慰逃避現實還是什麼,她總是覺得一些畫麵特別假。好像伸手就能戳破,然後幕布後頭綻露出一個新世界來。
恐懼嗎?
她突然覺得不恐懼了。她隻是焦躁。
大抵是被拖了太久,饑餓的鈍痛。
她希望趕緊戳破吧,結束吧,無論什麼樣的結果。
“滿娘,莫怕。”他撫著她的後背。
“沒怕。”她深吸了口氣,到底是不同於對著刀鋒,她現在……
他還是摟緊她,撫著她,一下又一下,沉聲道,“滿娘,我們一處。我們一處。莫怕。”
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災難從來沒有先兆,都是瞬間降臨,許是奪走一點兒,許是奪走全部。你能抓住什麼?
沒有往後。一生有多短?一生有多長?
無論如何,我們一處。
生生死死,必不相負。
她覺得夜露真是重了,都打濕了眼睫。她那伸出去要捅露幕紙的手圈了回來,緊緊抱住他,頭埋下去蹭了一蹭,悶聲道:“好。”
*
屋裏點著燈,兩人穿得立立整整的,偎依在一起,等待那個結果。
他摸了摸她的手臂,道:“卸了吧。硌人。”
那裏是連珠子。她齧著他的頸,道:“不的。好不容易安上的。”
“能做什麼?”他微低下頭,嘴唇擦著她的額頭,“能殺一人,能殺十人?百人?千人?”
“總得讓我用一次才甘心吧。”她嘟囔著。其實可能射殺敵人更麻煩,比如事後要不要賠醫藥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