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四奶奶忙帶人過去看,二奶奶問了兩句便即轉身回來,在老夫人身旁陪著小心,細聲慢語道:“老太君息怒,是五妹妹親娘,原就在病中,聽了五妹妹的事一時急火攻心,人有些瘋癲。您且同貴客先請,這邊兒孫媳婦來處置。”
老夫人皺眉道:“既是病了怎麼還在府裏?過了人怎麼辦?三房還有幾個奶娃娃,十四郎也不大,身子骨嬌嫩的!我看你三伯娘是越發沒個成算了!”
她這話音剛落,那邊嗷一嗓子喊出了句火爆的:“老太君,診兒是被陸家害死的!”
語驚四座。
本是因著有外人,三夫人也好,四奶奶也罷,都不敢太過拉扯拖拽關姨娘走,這一嗓子吼出來,這倆人都是腸子悔青半截,齊齊喊人過去架人堵嘴,一個道:“我看你是病糊塗了!”一個道:“姨娘思念五姑奶奶心切,這是癔症了!快抬回去請大夫!!”
婆子媳婦丫鬟往那邊聚得越多,老夫人的臉色越發難看,旁邊幾位女賓誰也不好說什麼,都隻扭頭裝作什麼也沒看見,然心裏都是犯嘀咕,臉上多多少少不大自然。
關姨娘癲狂起來十分凶悍,咬了幾個堵她嘴的婆子的手,在婆子們的慘叫聲中,斷斷續續大喊道:“診兒身上都是傷!開棺一驗便知!……陸家殺人!陸家殺人!……老太君與診兒做主啊!……診兒冤呐,死不瞑目!!!!”
老夫人心下未嚐沒疑惑過。活了這把年紀,什麼瞞得了她?荷花池半尺高的台子,好端端的哪有什麼失足落水?隻是,事後陸家以伺候奶奶不周為由杖斃了陸紹虞的兩個妾並幾個丫鬟,陸西原又親自領了兒子登門,一臉戚容,直道沒能照顧好這兒媳,她便隻當是歹毒的小妾下的黑手——別說殺主母,就是殺家主的小妾丫鬟她也是見過的,不足為奇。
事已至此,還能怎樣,黑心的小妾也償命了,陸家也大做道場,給足了年家麵子……到底是個庶出女,死後哀榮,也算不枉……
如今……若真是陸家逼死五娘……
別說陸西原還沒被加封,就算他陸西原是吏部尚書,年家為著子弟榮祿敬他一尺也就罷了,豈容他欺到頭上?這個該死的姨娘,早怎麼不提?早有此言,多少法子都想出來了,既能壓了陸家,也不必撕破臉。現下鬧將出來,這麼多人看著聽著,回去指不上怎麼傳說,若無舉措,還道年家怕了陸家!
老夫人剛剛拿定主意,還未發話,那邊關姨娘在混亂掙紮中長指甲竟戳進一個婆子的眼睛裏。鮮血迸流,那婆子捂了眼睛慘叫起來,疼得滿地打滾。周圍的人都是驚懼愣怔,關姨娘卻是猛掙脫了束縛,撒腿便跑。
回過神來的婆子媳婦都在往老夫人這邊攔著,生怕她衝撞了老夫人,誰知道她竟是奔著假山石去了。
她似癲似狂,口中疾呼“診兒冤死!!陸家殺人!!不與診兒報仇,我母女就算化作厲鬼……”,一頭撞上山石,聲音戛然而止。
空氣仿佛凝滯起來,所有人都驚呆了,傻傻的看著她柔軟的身體堆委下來。
三老爺曾最喜歡她的額頭,平整光潔,總說瞧她天庭飽滿便是個有福的。
現在,有福的額頭上赫然一個窟窿,血汩汩而出,淌過她因不甘猶自瞪得溜圓的眸子,淌過她猙獰扭曲的麵龐,淋落在喪服上,綻開朵朵殷紅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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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州 望海莊
“我就說,陸家沒有一個好東西。陸紹虞這個混蛋。”年諒臉陰沉著,拿著扡子挑弄著火盆裏未燒完的信箋,看著火苗一點點將它們****成灰。那是他昨兒寫的抗婚信,虧得沒送走,現下完全用不上了。
夏小滿看罷家書,掩信歎息。陸紹虞果然是個混蛋。
剛剛有身孕的五小姐歿了。
陸家給的說法是五小姐失足掉進荷花池。
他們買通阜澤府仵作,驗屍報告輕描淡寫,而後喪禮大操大辦以示重視。
然年家到底疑心,幾度交涉未果,不知怎的傳到太後耳朵裏,道是年五小姐死得蹊蹺。太後懿旨,再度開棺驗屍,本意是安撫年家,也還陸家清白,壓下在京中高層大員女眷中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未成想五小姐雖係溺水而亡,卻是在其身上發現數十處新舊瘀傷。一時京師嘩然。太後震怒,在阜澤府提交的驗屍報告上批了八個字,“歹毒至此,禽獸不如”。
於是,被欽點禽獸不如的陸紹虞涉嫌虐殺發妻被丟進大牢,而陸西原涉嫌包庇罪——縱容兒子行凶,事後還偽造證據試圖隱瞞,被停職罰俸,隻等會審之後定罪。
夏小滿唏噓半晌,五小姐,這才成親幾個月呢,想起那個始終怯生生木訥訥的女孩,不住搖頭,這樣的性格真愁人,原版夏小滿、七奶奶、五小姐都是一類人,逆來順受,最終活活被生活壓迫死。年家還有一個同樣木訥的六小姐,也到了出嫁的年紀了,不曉得將來怎樣。性格不是短期內能改變的,但願五小姐的事兒能給她敲響警鍾吧。
“這個……要不要給三房喪禮……?”唏噓之後始終要麵對現實問題,夏小滿收了信,瞧了年諒半晌才道。她不知道這邊這樣的事定例是多少,估計得給點兒銀子吧,那一世母親過世時親戚也是隨禮了的。
“不必。”信箋徹底燃盡,年諒丟了扡子,冷著臉站起身,撣撣衣襟,道:“三叔鬼迷心竅,把五妹妹嫁給了陸紹虞這混蛋。饒不上旁人。”
夏小滿心裏哼哼,那事也不是三老爺一個人的問題,四老爺金蟬脫殼在先,老太爺卻不過媒人金麵應允在後,三老爺,三老爺徒慕虛榮也隻是中間過場罷了,沒有四老爺開頭老太爺點頭,這婚事還成不了。
罷,一場孽緣吧。
“這和那也沒關係。你不也常說規矩禮節麼。”夏小滿道。其實在她心裏,固然知道是屬於禮尚往來範疇,也明了五小姐除了紙錢香火啥也用不上了,給了也是形式主義,可本心還是想給一些,好像表示一點兒心意自家就能安心一樣。
年諒冷笑道:“給,算誰的?現在京裏大房有人。”佟氏鳩占鵲巢,占了大房的位置,想一毛不拔,沒那麼便宜。
夏小滿抿了抿嘴,道:“自然是算你自己的。你做人家哥哥的,如今也差不多是自立門戶了……”
“沒錯。”年諒一擊掌,自立門戶,沒錯。他挑眉道:“是自己的。當有一份。滿娘,你打發人回去讓小韋嫂子查查舊例。她若是也不知道,就打發人去問大姐。”他坐回到書案旁,揉著額頭道:“就叫其藎送信回去,順便請方先生得空這邊來一趟。”
夏小滿應聲下去吩咐了,想了想又往廚下端了碗荷瓣蓮子羹來,放到年諒案邊。年諒瞧了瞧撂了筆,叫人拿了小碗來,分了一半兒給夏小滿,坐到一處吃了。
夏小滿見他紙上寫著個陸字,又濃墨劃了個豎杠,像刪除的意思,搖了搖頭,道:“陸家父子會有報應的。你且等著結果吧。反正如今……”
如今無論陸家父子判刑與否,年陸兩家反目成仇已是定局。年諒與陸四小姐那所謂舊盟碎成渣渣隨風飄散,年諒如果不是想替五小姐報仇什麼的,已經不需要再扳陸家了。
“我自是等著看。潘剿不會放過陸西原的。”年諒拿著湯匙攪了攪羹湯,壓下去一枚蓮子。“必置於死地。”
“潘剿?”夏小滿哢吧哢吧眼睛,這是哪裏跟那裏?“潘剿不是……垮了麼。”
“今上讓徹查而已。潘剿是禦史台出來的,手裏還有不少小禦史。”他慢悠悠道。“侯廉孝參了潘剿你說會是誰指使的?”
“呃……陸西原?”夏小滿撇撇嘴,道,“不過,雖然陸西原嫌疑最大,但是不是陸西原……不好說,沒準有人挑撥呢?”京城水深著呢,這樣的破爛事,誰說得清楚?
他笑而不答,道:“且看吧。”
有人害潘剿,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會是和潘剿同爭一位的陸西原。潘剿自然也這樣認為。而且,也一定會認為,陸西原就算不是第一個下手的,也肯定有推波助瀾。所以無論如何,潘剿垮台都不可能和陸西原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潘剿恨陸西原是一定的。一旦有機會,肯定會想盡一切法子把陸西原拽下來,甚至拖著陸西原一起死——我得不到,你也別想好。
現下是個多好的機會,年家在京裏本就極有清譽,上流社會也都知道年家五小姐為人忠厚老實,陸紹虞虐殺發妻已夠得上太後所謂“禽獸不如”四個字了,又是這樣一個賢淑無辜的發妻……輿論隻會無限同情年五小姐而無限憎惡陸家父子的。
官職停了,缺兒空出來了,聖眷沒了,群眾的唾沫都噴過來,這一轉身,陸家就變成了落水狗。
別說想謀個職位的那些人想把陸西原踩下去,就是想撈些聲譽的,也會站出來痛打這隻狗,以顯示自家的道德正義,順便,向年家示好。
這樣的時機,潘剿豈會放過。
年諒和方先生這邊還在算計時局發展,瑾州的其莨送來消息,八小姐要參加選妃,由她唯一的哥哥八爺年譜護送回京,五夫人單氏和八奶奶彭氏也一並跟著回去照應,現已啟程。
“老八。”夜風也帶著熱度,空氣裏有焦灼的味道,年諒同學搖著扇子看著滿天星鬥,像一個占卜師一樣對他的滿娘道:“我原隻道京裏會熱鬧,看來家裏也要熱鬧了。”
彼時,他的滿娘正在揮舞著一個琳琅閣特別訂製的長柄銀勺,同半個西瓜做鬥爭。吐了一口西瓜籽兒,抹了脖子上的汗珠兒,她隻道:“天是真熱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