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紅塵(二)(1 / 3)

張豐見苻宏說得如此嚴重,便再也沉不住氣了,慌忙道:“殿下這話從何說起?當今天子英明神武,文功武治,雄霸天下,造反實在無異於飛蛾撲火自尋死路,臣雖愚鈍,也不至於幹這等蠢事,況且臣受殿下知遇之恩,卻未能回報於萬一,已是慚愧萬分,若果真做出這等恩將仇報之事,又與禽獸何異!殿下,這樣的指控張豐承受不起!我,寧可以死明誌,也決不擔這種罵名!”張豐說完四下略一張望,起身衝到衝到門外去搶侍衛腰間佩劍——當然不可能得手。

太子起身走至張豐身旁,拉住她的手安撫道:“張卿莫急。”將張豐重新帶至坐席坐下道:“卿的忠心本王是深知的,但慕容氏狼子野心一直沒有放棄複國的妄想,到處籠絡人心搜羅人才,張卿是本王愛重之人,聽聞卿與慕容氏關係密切,本王難免不悅,這也是愛之深責之切,愛卿莫怪。”

“殿下言重了,張豐亦知殿下是出於愛護之心,否則也不會百忙之中還親自垂詢,方才情急之下言行無狀衝撞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無妨,愛卿能深體吾心,本王甚慰。”

張豐在坐席上伏身下拜道:“殿下。”

苻宏見此抬手虛扶了一下,溫言道:“卿有話隻管說。”

張豐抬頭道:“在臣心中,天下是陛下之天下,天下之人皆陛下之臣民,並不知道誰的心中懷有不臣之心,張豐與人交,隻知待人以禮,不存惡意而已。殿下,張豐既不懂政務,也不懂兵法,更加不懂謀略,本身手又縛雞之力,實在是個無用之人,若非殿下錯愛授以洗馬之職,張豐不過市井間一黃口小兒,張豐感激殿下,每每想要報答殿下的恩德,怎奈身無長才,無法為殿下分憂,如此屍位素餐,張豐並非不知慚愧,隻是舍不得離開殿下,殿下待張豐如兄如父,張豐對殿下除了感激和敬重,實在另有一種孺慕之情。羞恥之心讓張豐一次又一次決定離開,不舍之情卻一次又一次讓臣厚顏留下,然而,臣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不通庶務,不懂人情事故,得罪了同僚尚且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不知詩書禮儀,常常鬧笑話。臣深感此等狀況之下,不僅不能為殿下分憂,還會為殿下增添麻煩,因此臣決定辭去官職,閉門苦讀,待學有所成再回來報答殿下,伏乞殿下請臣所請。”說完,再次俯身下拜。

張豐實在是被自己這番話恥到了,所以羞愧得久久不敢抬頭,但苻宏顯然覺得這番話很是入耳,心中疑慮盡釋,隻聽太子柔聲道:“愛卿赤子之心,本王深覺可貴,但卿亦不必妄自菲薄,張卿之才乃奇才也,誰說於本王無所助益?愛卿休要多想,隻管安心留在本王身邊。”

“臣多謝殿下。殿下的愛惜之心,臣深深感激,但張豐並非毫無自知之明,臣深知自己所會者,不過奇技淫巧微末之技,那是張豐的興趣所在,無論在官在兵都一樣能做,所以並不能以此做為混日子的借口,張豐固然以此揚名,但殿下知不知道,張豐的不學無術之名也很有名?”

苻宏微笑道:“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愛卿何必在意那些無聊的話呢?”

“如果隻是誹謗,我可以不在意,無奈這是事實,所以才是真正的恥辱,張豐無法不在意。”張豐沮喪道。

苻宏凝視張豐清澈的眼睛,慢慢道:“本王,真是舍不得愛卿,但,本王也不能阻了愛卿的誌氣,隻望你早日學有所成,回到孤的身邊。你現在先出去吧,今晚本王為你設宴送別。”

“殿下美意張豐心領了,隻是宴會就算了吧,——離別總是令人傷感的,這個過程還是越短越好。張豐就此拜別殿下。”張豐深深一拜後,抬頭目視太子,輕輕唱起《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褰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曲調優美婉轉,歌詞意蘊深長,表達的是越人對鄂君子晳不分貴賤而待人以禮的感激之情,正好適合此時的情境,張豐用仍略帶童音的聲音輕輕吟唱,恰如其分地表現出感激和留戀之情,此情此境不僅感動了太子,也感動了張豐自己。其實事到如今張豐心裏不是不難過的,雖然在此之前她已經開始考慮抽身退步了,畢竟沒有想到會受到這樣的猜忌,總是希望能夠好來好去有始有終的,現在以這樣方式離開總是有些遺憾,不過張豐心裏並不怪罪太子,因為一直以來太子待她真的不錯,即便如今日很冤枉地被安了那麼重的罪名,太子最終也還是相信了她仍然年幼無知而輕輕放過了她。仕途凶險,但太子待她委實不薄,張豐此刻的確是心懷感激,想到淝水兵敗後他將要遭遇到的困境,而自己現在等於是棄他而去,卻連一聲警訊都不敢傳,想著自己的職業生涯再一次黯然結束,心中感激、內疚、失落以及離情別緒種種感情堆積在一起,五味雜陳,心裏麵難受,淚水便不知不覺地滑落麵頰。

歌唱完之後,張豐趨近太子,沒敢摟他的肩膀,而是把雙手穿過他的腋下,摟住他的腰,麵頰貼在他的胸前,一個輕輕的擁抱後,張豐起身離去。

張豐不在家的時候,夏綠通常會去店裏轉一轉,一般會在張豐下班之前回來,今天張豐回來早了,所以等著她的既沒有熱情的招呼,也沒有燒得旺旺的火盆,隻有一室清冷。張豐也沒有願望讓自己的居處變得舒適些,所以既沒有自力更生,也沒有要求別人的服務,隻是蜷縮在她的沙發裏出神,直到夏綠回來後,一邊大驚小怪地念叨,一邊很快地奉上熱茶,端來火盆,一陣的噓寒問暖,才讓她稍微振作起來。吃飯的時候張豐說了自己辭官的事,裕兒和夏綠沒說什麼,但其他人就表示出極大的不理解,大呼可惜,尤其是殷諾,他一直認為張豐是個有大作為的人,他指望著靠張豐的發達來施展自己的抱負,對張豐謹慎避世的作為他已經不以為然,但仍然可說是老成持重的表現,可是現在居然辭官,真是令他失望極了。身為客卿,按理他不能太過幹預東家的決策,事前提出意見以供參考是他的本份,但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事後埋怨就不是一個客卿當有的態度了,殷諾當然知道這一點,平日的應答中也力持客禮,可是兩年來的朝夕相處,相濡以沫,他內心裏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把東家當作了家人,所以當得知張豐自作主張地辭了官職,便覺得又失望又惋惜,不免就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使他失了平日的冷靜,對張豐疾言厲色起來,同時把失望之情表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