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二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金子仙,並說:
"我納悶,他們割去我的辮子有嘛用?至多半年不又長出一條?"
金子仙慌忙說:"不,不,你快敲木頭,這話不能說。這神鞭既是你父母的精血,又是國寶,焉能叫洋人弄去。"他沉一下,放緩口氣說,"老哥兒們,雖說你神功蓋世,要論您這人……我下邊要說的話就有點楞了……"
"你有話幹嘛留在肚裏!"
"您--哩!您這人可算冥頑不靈。對外,看不明白世道;對己,看不明白……您這神鞭。"
傻二想一想,連連點頭道:
"對、對、對!是這麼回事。你怎麼看,說說。"
金子仙的話題非同一般,神色也變得莊重起來,皺成幹棗兒似的眉頭上,還頗有些憂國憂民之意:
"如今這世道是國氣大衰,民氣大振,洋人的氣焰卻一天天往上冒。他們圖謀著,先取我民脂民膏,再奪我江山社稷。偏偏咱們無知愚民,不辨洋人的奸詐,反倒崇尚洋人。就說市麵上那些怪怪奇奇的洋貨,都是海外洋人的棄物,愚民竟當做珍寶,怪哉!還有洋人的圖畫,徒有形貌,毫無神韻,更是無筆無墨,上無劉李馬夏,下無四王吳惲,全然以媚俗取悅於人,愚民也好奇爭買。有人瞧見,紫竹林一家商店擺著一件塑像,名號叫'為哪死'(維納斯),竟是赤身裸體的婦人!這豈不是要毀我民風,敗我民氣!洋人不過都是貓兒狗兒變的,能有多少好東西?民不知祖,就有喪國之危!老哥兒們,您再想想自己頭上這辮子,哪來這樣出神入化?您自己也說過,想到哪兒,辮子就到哪兒,想多大勁兒,辮子就多大勁兒。凡人豈有這樣的能力?這本是祖先顯靈,叫你振奮國威民誌,所謂'天降大任於斯人'!洋人想偷神鞭,意在奪我國民之精神!身上毛發,乃是祖先的精血凝成,一根不得損傷。您該視它為國寶,加倍愛惜才是。老哥兒們,我看您為人過於憨厚,凡事不計利害,怕您吃虧,才不管您愛不愛聽,把話全扔出來!"
這一席話,已然使傻二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人們常說,神呀,仙呀,靈呀,魂兒呀,現在竟都在自己身上。他瞥一眼自己的辮子,仿佛弄不明白是嘛玩意兒了。好像腦袋後邊拖著的不是辮子,而是整個大清江山那麼莊嚴,那麼博大,那麼沉重。但再尋思尋思,這事情確乎有點神。誰有這辮子,誰又聽說過這樣的辮子?一時,他有種當皇上那樣的氣吞山河之感。還有種感覺--那時沒有"使命感"這個詞兒--他就是這種自我感覺。他心想,既然自己的功夫不能外傳,就該趕緊娶妻生子,否則便會打他這兒中斷了祖輩傳衍的神功,對不起祖宗。他見金子仙是個古板人,循規蹈矩,能信得過,便拜托金子仙幫他找個媳婦。金子仙家正好有個老閨女,就送過門來。這女人名叫金菊花,模樣平常,人卻勤懇誠實,對他的辮子真當做寶貝一樣愛惜,三日一洗,一日一梳,為了安全,剃頭的事都由她自己來做。梳洗好拿塊蛋黃色繡金花的軟綢巾包上;還專門縫個細絹套,睡覺時套上,怕壓在身子下邊挫傷了。逢到場麵上的事該出頭露麵,她在這辮子每一節都插上一朵茉莉花,香氣四溢,黑中綴白,煞是好看。這女人就一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防備歹人意外偷襲,這樣子極像四月初八城隍廟賽會上,各所看守古董玩器的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