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生(上)(1 / 3)

閑下來的時候,紅翼喜歡坐在街邊,安安靜靜地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人類是奇怪的動物,不管和他們相處多久,他們還是會做出令你驚訝的事情。所以,紅翼總是看不膩,每次能看多久就看多久,反正時間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概念,就像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一種東西。

書上說,時間是寶貴的。這一點,對於紅翼來說是不可理解的。他去問主人。主人說,每個人得到的時間都是少且有限的,不會再增加,用完了,就沒有了;沒有了,生命也就結束了。所以,一個人全部的時間,就可以叫做“一生”。

廣場的時鍾悠悠地敲響——哦,中午了,該回去了。

紅翼從街邊的長椅上站起身,準備回家,可剛一轉身,卻和迎麵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噢,對不起!你沒……”他連忙扶住被撞得踉蹌的人,卻在對方抬起頭的下一刻,驚訝得忘了下半句話:這是什麼樣的眼睛啊!湛綠的,澄清的,寧靜的,像一池蕩漾的湖水,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融化在其中。他從來沒見過哪個人有這般的眸子……哪個人……咦?他不是人類!

突然冒出這樣結論,紅翼也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是說不出為什麼的問題,反正他就是知道。

然而,對方的表情卻比他更為吃驚。

“啊……不是真的吧?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天哪,真奇妙!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

驚異又似熟識的語調,一時讓紅翼不知該如何反應。是以前認識的嗎?不,他確信自己不會忘掉這樣一雙眼睛。不過他也確信自己算不上什麼人物,不會值得讓一個陌生人如此驚訝。

“我、我們以前見過的嗎?”他小心地印證著,如果見過卻不記得人家,是件很失禮的事。

“不,沒有見過。”對麵的人婉然一笑,“不過,炎守一族如此特別,見到任何一個都是件榮幸的事,不是嗎?”

“什麼?什麼炎守……”

“嗯?”

兩人相對而望,臉上都布滿了詫異的困惑。忽然間,紅翼感到體內湧出一種莫名悸動,強烈地鼓惑著,讓他躁動不安。

“你剛才說……我是什麼?”

“炎守族的,你不是嗎?”綠色的眼睛仔細審視著自己的判斷,“我以為我沒弄錯。”

“我……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記得了。”紅翼茫然地搖搖頭,在對方投來的憐憫目光下,他忽覺有些自卑,“你能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嗎?”

“當然可以。不過……”越過紅翼的肩膀,可以看到廣場時鍾的指針在有力地跳動,“我還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辦。明天,如果還有時間剩下,我明天會來這裏找你。”

紅翼還沒來得及回答,那雙綠眼睛就消失在了人群中,如同一陣風,吹過,杳無蹤跡,讓他不禁有些懷疑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場夢。

紅翼從來不清楚自己的來曆。被第一個主人撿到,便有了“紅翼”的生活,而全部記憶也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在此之前的一切,他一無所知。他隻曉得自己不是人類,可卻沒有過“尋找同類”這樣的打算。原因很簡單,在遇到無良女巫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狐狸;而遇到無良女巫後,他也已經習慣當狐狸了。

知道以前又怎樣?對他而言,那無關緊要,因為這麼多年都平靜過去了,始終沒有一件“以前的事”來打擾過他。是另一個物種又怎樣?他是被圈養的生物,或許是不同一般的,但終究還得屈從於“主人”這一人物。被命令不思考,習慣於不思考,順從於不思考,順從與麻木有時僅僅是一線之隔。

然而此時,他卻突然想知道自己是誰,這個願望是如此的強烈。

為什麼?他想,也許可以歸究於那雙眼睛。

“主人,我是什麼?”回到家中,他再一次詢問。

“比狐狸更值錢的東西。”女巫仍舊頭也不抬地回答。

於是,紅翼決定明天去赴約。

很湊巧的,主人要在第二天外出。所以在確定主人走後,紅翼難得地不聽話起來,扔下舊雜店,一早就跑了出去。

在期待著什麼嗎?也許是有的。

即使在上班的高峰期,也同樣找得到安靜的街道。紅翼喜歡選擇這樣的路線,那會讓他的腳步輕快起來。腳下的小街跟平常一樣,不過今天卻顯得不太安靜,一聲突如其來的叫嚷,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滾開!你這害人精!”

他向旁邊的小巷看過去,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畏縮在牆角,而她對麵則是一個凶神惡煞般的男人,手裏還揮舞著一把明晃晃的刀。

“宰了你就什麼事也沒有了!”男人惡狠狠地迸出一句話,隨即便揮刀向少女亂砍去。少女驚聲尖叫著,一邊慌張地躲閃,一邊跌跌撞撞地逃出小巷,在巷口跟紅翼撞了個正著。

男人追上來,卻看到滿臉驚愕的紅翼站在那裏。似乎他也沒料到此時會撞見旁人,於是猛然收住了腳步。他猶豫了一下,然後不甘心地狠啐了一口,轉身逃走了。

紅翼緩過神來,有些惶然地考慮要不要追上去。不是他不夠勇敢,實在是他很清楚自己沒有製服暴徒的能耐。普通人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做呢?哦!應該是——

“報、報警吧!”他轉過頭,用不太確定的口氣向少女征詢著,而對方卻虛弱而堅決地搖了搖頭,還像生怕他有所行動似的,死死攥住他的衣襟。紅翼還想再堅持,但在下一眼掃到那條鮮血淋漓的手臂時,便立時截住了話頭,“呃……我看還是先去醫院吧。”

乘車去醫院的路上,女孩兒一直保持著安靜,紅翼也沒有勉強她說什麼,他想,她可能被嚇到了。雖然做了簡單的止血措施,女孩兒的臉仍是蒼白得發青,兩隻眼睛大大地圓睜著,始終像凝視著空氣中的某一處。不過,紅翼卻說不上那眼睛是因為驚懼所致,還是原本就是那樣的。

紅翼從來沒到醫院看過病,好在醫院大廳的牆壁上掛著“就醫指南”。

“那不是我的名字。”從診室出來,女孩兒突然說道,眼睛盯著紅翼手中的掛號本,那上麵寫“洪義”兩個字。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講話,紅翼多少嚇了一跳。

“可我不知道你叫什麼。”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像是犯了錯的孩子,“而且,一開始我以為在問我的名字……”

“可那也不是你的名字吧?”和她講話時一樣意外,少女靜靜地笑了,蒼白的,卻很耀眼,一時讓紅翼覺得有些眩目。

“那是護士寫的,起碼叫起來是一樣的。”他喘了口氣,輕聲辯解著。

“‘紅翼’,是麼?”少女微笑著站起身,向醫院的出口走去,“我叫小某,記住吧。”

“小某?”紅翼愣了一下,又急忙攔住她,“你的手沒事了嗎?要不要再去檢查檢查?”

女孩兒晃了晃包紮好的手臂,以示沒有問題。

紅翼還想再說什麼,可這時醫院的入口處出現了小小的騷動,轉移了兩人的注意力。幾個緊張的醫護人員推著一部擔架從他們身旁急行而過,擔架上是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女子。

“這個又是怎麼了?”稍後走過來的一名護士隨口向一旁的同事詢問。

“失戀,吞安眠藥自殺。”另一個護士十分簡練地做了答覆,臉上滿是不耐煩,“真不知道這些女孩兒怎麼想的?……”

兩個護士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漸漸遠去,小某的臉色也漸漸陰沉下來。

“這種人,死了最好!”一句惡狠狠的話從小某的牙縫中迸出來,紅翼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實在無法將這句話與剛才那個蒼白的少女聯係在一起。

小某有些憤怒地昴起頭,大大的眼睛直視著紅翼:“不是嗎?擁有生命卻不知道珍惜,而那些沒有的人……沒有的人……!好的東西應該給會珍惜它的人,是不是?”

紅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同樣也不懂得生命的寶貴所在。他確實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