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文苑探幽(15)(1 / 3)

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據他自己說,其結尾,修改了39次。寫的是主人公亨利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逃亡,與愛人會合,到中立國瑞士隱居,但妻子卻因難產死亡。作品結尾就是寫男主人公亨利得知妻子死時的心理:“我走進房去陪著卡薩琳,直到她死。她始終昏迷不醒,死時並不多耽擱。”如果以感傷主義的手法來描繪,這時亨利先生該有多麼強烈的內心震撼啊!但是強調“冰山風格”的海明威卻既不像托爾斯泰那樣描述充滿死亡氣息的醫院環境對主人公感覺的刺激,也不像司湯達那樣去剖析他複雜的心理,特別是那亂成一團的情緒。海明威所追求的,或者說擅長的恰恰是在平靜的敘述中回避情緒和感覺。在對話中,本來是最容易將情緒作莎士比亞式的激化的,然而,海明威的全部努力都集中在用平靜的對話掩飾不平靜的情緒。

他所慣用的是表層語義與深層語義的錯位,正是由於這種錯位,平靜的表層語義更加強烈地暗示了內心深層的激烈情緒。海明威在《永別了,武器》的結尾的對話一如他敘述語言,用的是“電報文體”:

在房外長廊上,我對醫生說:“今天夜裏,有什麼事要我做的嗎?”這表明:妻子死了,亨利好像很冷靜了,考慮起善後來。

“沒什麼,沒有什麼可做,我送你回旅館去吧!”

“不,謝謝你。我在這裏再呆一會。”表層語義是很冷靜的,冷靜到作者連表情、動作、內心和外部的感覺都沒有交代。可是明明沒有什麼事可做,為什麼還要呆在那裏呢?這就留下了極大的空白,讓讀者隱隱感到表層語義和內心意向之間可能存在著誤差。醫生接著說:

“我知道沒有什麼可說的。我說不出——”

細心的讀者可以感到醫生的話沒有說完(實際上是海明威不讓他說完)。醫生本來的意思是:“沒有保全你妻子的生命,感到萬分抱歉。”如果海明威不這樣寫,而像瓊瑤、三毛那樣,人物心裏有什麼就說什麼,那還有什麼創造可言呢?海明威的對話藝術的基本綱領就是不讓人物直接說出自己的心情,他把人物的表層語義盡可能地壓縮到僅僅供讀者想像和補充的一種線索:

“晚安,”他說,“我不能送你回旅館嗎?”“晚安修(good night)是告別用語,”可又提出送亨利回旅館,可見醫生的話語與潛在的意向有距離。

“不,謝謝你。”

“手術是惟一的辦法。”

“我不想談這件事。”我說。

“我很想送你回旅館去。”

“不,謝謝你。”醫生反複提出送亨利回旅館,其深層的語義是無法表述的歉意在衝擊他的心。而亨利卻無動於衷地拒絕,這也是表層語義,其深層奧秘讀下去才能明白。亨利走進了停著妻子的產房。

“你現在不可以進來。”護士中的一個說。

“不,我可以的。”我說。

“目前你不可以進來。”

“你出去,那位也出去。”我說。

但是我趕走了他們,關了門,滅了燈,也沒有什麼好處,那簡直是在跟石像告別。過一會兒,我走了出去,離開醫院,冒雨走向旅館。

原來享利由麻木地回絕醫生的好意,到暴怒地把護士轟走都是表層語義,其深層意向是越來越堅定,越來越強烈地感到要與妻子屍體告別。平靜的表麵應對和強烈的內在動機形成反差,外在的動作越小,內心的動作性越大,二者的對比度也就越強烈,這就是海明威式的對話的戲劇性。不過這是一種潛在的戲劇性,既不是托爾斯泰的寫人物心理向相反方向運動的“心靈辯證法”,也不是司湯達的心理矛盾的分析。懂得了這一點才會欣賞海明威,也才可能欣賞當代西方小說和電影中意味深長的對話。

35.人物的感覺和潛感覺——肖洛霍夫對一個人物肖像的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