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文苑探幽(14)(1 / 2)

但是,他又提出這種敘述方法也有缺陷,那就是作者隻報告人物的行為和語言,並不直接進入人物的內心,這就使讀者懷疑人物在行動後麵的真正動機何在。他舉出了鄭莊公的有關片段說:許多評論者幾乎一致譴責鄭莊公“虛偽”、“陰險”、“毒辣”,但是,從《左傳》所記的他的言行來看,對於他心懷偏袒的母親以及他野心勃勃的兄弟已經是很寬容了。鄭莊公順從母親給了弟弟許多特權,直到這位弟弟造反了,他才把弟弟擊敗,並一怒之下把他母親流放到別處去;後來立刻又後悔了,想方設法把她迎回來。在他看來,鄭莊公不但不虛偽,相反地充滿了真正的人性的困擾。他這樣說,本來是為了證明中國第三人稱敘述的局限,但結果卻是顯示了其優越。那就是這種不直接涉及內心世界的敘述包含著現實人生更多的複合性和多元性的內部關係,為讀者提供了多種理解的可能,這是現代文學理論已經大加肯定了的一種高度的敘述效果。西方文學很重視內心感覺動機的分析和描述,從他們的文化背景出發,對中國古典小說的第三人稱敘述,往往不是忍不住發出微詞,就是對其藝術效果大惑不解。1971年英國出版了全譯本《金瓶梅》,譯者愛格登在前言中也說:“《金瓶梅》是用一種電報文體寫成的。”“在文學技巧的運用上,它最經濟地寫出了必要的東西。”“它的敘述是如此詳細以至不須刻意追求氣氛的描寫。”在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敘述方麵,許多西方理論家都放棄了理論的解釋,其實這是因為他們忘記了他們自己的海明威。海明威就是以“電報文體”著稱於世的,他也主張盡可能用動詞和名詞,少用形容詞和副詞。西方的心理分析和描寫的傳統到了本世紀20年代在海明威那裏已經走向另一個極端,而西方的漢學家至今還沒找到海明威和中國的古典敘事方法在邏輯上的聯係,這似乎是一個玩笑,然而又不是。

32.美國人眼裏的《林家鋪子》

我國文學界目前對於茅盾的評價開始紛紜起來,不像過去那樣都一致讚揚,一個主要批評意見是:茅盾的小說的主題有某種理性化的傾向,用70年代的話來說,就是有點“主題先行”。這個說法,在目前已是一種貶詞,意思是相等於政策圖解。

這種意見來自於一代比較年輕的學者,他們的文學價值觀念不但與陳湧那樣老一輩的評論家不同,而且與劉再複那樣的中年評論家也不同。這也許是黃子平先生所說的“深刻的片麵”,片麵是片麵,可也相當深刻。茅盾自己說過他的作品《子夜》,就是對於30年代中國社會性質大論戰的回答。當時以王學文為代表的一方認為中國的社會性質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不能走資本主義道路。茅盾同意這個觀點,故在《子夜》中寫了個吳蓀圃,雖有法國資產階級那樣的魄力與能耐,但在帝國主義和軍閥支持的金融資本家的打擊下,不能不歸於失敗。

這個概念自然是比較貧乏的,但形象畢竟大於概念,正等於蘋果的形象比蘋果的概念要豐富得多一樣。吳蓀圃的形象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一大創造,可概念的某些局限也不能諱言。因而,在來到美國南俄勒岡大學英語係之前,我對茅盾的藝術評價是有一些保留的。

桑德拉副教授這一回選了《林家鋪子》和學生討論。她所注意的重點和我們很有些不同,主要是人性和社會的矛盾。當時國家利益與購買日本貨有衝突,但那些善良的人,則完全沒有自覺的意識,她說,這在各國都是一樣的。有些學生聯係到當前在美國也有一些人抵製日本汽車,可作用不大,課堂裏哄堂大笑起來。

美國人對《林家鋪子》感到興趣的還有家庭關係。林老板的困境,林小姐的苦惱和林太太的簡單的愛,都互相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互相不理解,但又隻相信自己家的人。

我告訴他們,在中國舊式商店中,像壽生那樣的店員,並不像美國商店中的職員。中國店員是由學徒出身的,首先是師徒關係,後來才是老板與雇員的關係,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師徒與父子關係並列,“天地君親師”的牌子是中國儒家或儒教的無形偶像。

所以從社會關係來看,他們在那樣麵臨破產的關頭,矛盾就淡化了。師徒關係最後變成了翁婿關係,壽生變成了女婿,實質上是父子關係。這在英語裏比漢語更清楚,英語女婿的本來意思是“法律上的兒子”(son-in-law)。

他們對於階級分析不感興趣,但對於這些家族、社會、人倫關係的分析則大為驚歎。

所以他們認為茅盾這篇小說是個“傑作”。

但我認為《林家鋪子》寫得不夠簡潔,除了個別場景和人物放到幕後以外,大部分人物和場景都作正麵描寫,因而顯得冗長。

為了啟發美國大學生在這方麵作些思考,我問他們:“如果同樣的故事,讓你們的歐.亨利來寫,會不會簡潔一些?”桑德拉副教授說:“當然,茅盾的描寫不夠簡潔,歐.亨利會機智一些,但歐.亨利肯定不如茅盾深刻。”這個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我本想再問:如果讓契訶夫來寫呢?但是已經下課了。我們隻好邊走邊談,我問她,茅盾的這篇小說放在現代世界短篇小說名著中會是第幾流的,她說是第一流的。我自然並不同意她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