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這樣,《西廂記》中最好的一出就是“賴簡”——女孩子耍賴皮。這本來在道德上是錯誤的,不善的,在王實甫以前甚至以後的戲劇和小說中,愛情常是要美化、詩化、浪漫化的。美好的愛情總是善的,但是王實甫這裏所表現出來的卻是另一種奇觀:雖然是不守信用的,卻是美的。美和善並不一定是那麼統一的。如果崔鶯鶯很善,很守信用,把人家約來了就和人家好上了,那還有什麼好看,有什麼性格之美的發現和創造呢?王實甫在這一點上真是有點了不起。
當然,他也不是沒有敗筆,那就是追隨董解元,把元稹小說原作《鶯鶯傳》中的張生後來把崔鶯鶯遺棄了,改成了大團圓的結局,那是一個在當時就濫俗的公式。這說明大藝術家也常常不能抵擋世俗的潮流,掙不脫世俗的實用觀念的束縛。
不但作家如此,評論家也是如此。許多本中國文學史都稱讚話本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但是如要問,這兩篇小說哪一篇更好,許多研究者就覺得突然了。其實,《賣油郎獨占花魁》仍然是詩化小說,對人物的理解是很簡單的。賣油郎辛辛苦苦積累了一筆錢去妓院,僅僅因為他沒有乘花魁酒醉而追求肌體之歡,花魁就永生永世地愛上他了,把人物情感完全平麵化了。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則不同,即使杜十娘與李甲相好甚篤,但仍然對他留一手,把百寶箱藏著;等到發現李甲動搖,把自己出賣了,她就不但不要李甲這個人和百寶箱了,就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兩篇小說對女性的理解,哪一篇更深,讀者難道還不清楚嗎?
30.曹雪芹和托爾斯泰對人物有什麼發現
《西廂記》和《紅樓夢》的共同點就在於兩者都有對人的情感世界的發現。《西廂記》的發現是女孩子主動約會不算數,把所愛的對象大罵一頓也不算數。《紅樓夢》的發現也是沿著這條路子,曹雪芹進一步發現,最相愛的人之間最傾向於互相挑剔,互相猜疑,互相折磨,互相無端的爭吵,沒有道理地歪曲對方的話語,眼淚多於微笑,痛苦多於幸福,但還是愛得連命也不要,這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愛情。在曹雪芹筆下,那種一見就好,大抵是以訴諸肉欲為目的,不是賈瑞、賈璉之類,就是寶玉的書僮茗煙與一小丫環在過道裏的苟且。所有這些缺乏情感基礎的肉欲,曹雪芹都十分寬容地以喜劇風格處理之。在這一點上,曹雪芹與意大利的薄伽丘在《十日談》中的風格有異曲同工之妙。薄伽丘對那些克製不住肉欲的少男少女和教士也是以幽默風格調侃的。
欣賞《紅樓夢》,不能孤立地去苦思冥想,應該廣開思路。抓住一條線索,將上下古今經典中的同類的,進而是異類的線索加以比較,沒有把某條線索抽出來的魄力,就沒法比較。布和蘿卜怎麼能比較呢?它們都有纖維質,隻要把這個拿出來,就可以比出好多東西來了。自然,在薄伽丘筆下也有驚人的剛烈的女性。國王的女兒和國王的侍衛相愛,哪怕國王把侍衛殺了,她也不變,居然把浸滿她情人的血的酒喝下去。對於這樣一愛就愛到死的剛烈女子,王實甫寫不出,曹雪芹就寫得出,他寫出了尤三姐愛上了柳湘蓮,得不到理解,抹脖子了事。這兩個女子都是把愛情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薄伽丘和曹雪芹都用悲劇風格來表現其崇高,同樣強調她們的悲劇是外部社會等級和成見逼迫的結果。
不過在寫另一類女性時薄伽丘的喜劇性才華似乎高於曹雪芹,而曹雪芹的悲劇性才華則遠勝過薄伽丘。薄伽丘不可能寫出林黛玉那樣回腸蕩氣,用刻骨的猜疑來自我折磨和摧殘的情感悲劇來。在17世紀莎士比亞之後,19世紀西方小說藝術高潮到來之前,沒有一個藝術家能洞察到女性這麼多心理層次的曲折,以至於毛澤東說《紅樓夢》是古代中國開始沒落的時代對世界的偉大貢獻。當然這種創造性的成就後來又被西歐的一係列文學家超過了。托爾斯泰筆下愛情的幸福追求不僅與痛苦相連,而且與恐怖的緊張相融,最後,安娜為了得到伏倫斯基更多的心靈關注,不是去正麵追求,而是以自己的死去“懲罰”他。最有趣的是書中一個次要角色已準備好在林中散步時向一位女士求婚了,但是冥冥中有一種奇怪的力量,使他一再推遲,直到走到某一處樹樁時,他忽然莫名其妙覺得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機遇了。盡管女士仍然在等待,朋友們也希望著,然而他的感覺卻不可逆轉,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其他的人在感到事情不成了以後也都有點莫名其妙。過了很久,這個人物才自己悟出來,原來是自己不能忘卻已經失去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