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文苑探幽(13)(1 / 3)

《三國演義》中神化關公,如寫他死後顯聖以至害死他的呂蒙莫名其妙地死於非命。這種手法並非獨獨用之於關公,用之於諸葛亮者更多。七星壇借東風不算,“死諸葛嚇走生仲達”更神化,但這並未使諸葛亮和老百姓更親近,因為他太超人了,因而也就太遠離凡塵了。正因如此,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諸葛亮的形象評價不高,說是《三國演義》的作者為了突出他的“多智”,結果反而給人一種“近妖”之感。倒是智慧不如他,屢犯嚴重錯誤的關羽,在老百姓看來更易於親近。這是一個在體力上、氣魄上的超人,但是在精神上卻有許多和凡人共通之處。他的最大特點就是義氣至上,不顧大局,不但不顧大局,而且不顧個人利害得失。華容道放走曹操,他明明知道回去要受軍法製裁,他還是放了。這樣的人物就有性格了。

關公在任何緊要關頭所遵循的並不像諸葛亮那樣以理性為主,相反,他是以自己的情感(非理性)為主。有時,他就顯得非常任性,如劉備收了馬超,稱讚馬超勇武過人,遠在荊州、身負重任的關羽居然因為感到不服氣而要丟下防務去和馬超比武。幸而諸葛亮很會糊弄他,按著他的情感邏輯說:馬超隻堪與張飛為伍,不用勞你大駕,才把他穩住。

然而正是在這裏,讀者在這個“關聖人”身上看到了他的孩子氣的天真,這個超人的英雄的內心深處充滿了凡人的氣質。這從客觀理性邏輯來說是沒有水平的糊塗,然而從藝術上卻充滿了關公的個性邏輯,這種邏輯超越了理性,使關公的肉體消滅了,卻使關公的性格有了永恒的審美價值。

29.《西廂記》描寫女性有什麼獨創

一個忠於藝術的朋友在辦公室裏打電話來告訴我,她對於《西廂記》和對於《紅樓夢》同樣喜歡,但又覺得所欣賞的大有不同。她讓我幫助分析一下,她所欣賞的究竟有什麼不同。我說,這是一篇大學術論文的題目,我隻能簡而言之。對於藝術的欣賞,根據我對藝術美的結構分析,不應該單從客觀反映,亦不應光從客觀、主觀統一去考察,而應該從客觀對象、作家個性和藝術形式的三維立體結構去分析。許多人都喜歡引用古希臘一神廟前之銘文“認識你自己”來解釋藝術,這比光從認識社會角度去評價好些。藝術的認識對象是人,通過人去認識社會,但是這個道理並不準確。人很複雜,可從多方麵去認識:從生理方麵去認識是醫學,從社會關係方麵去認識是社會學,從道德方麵去看是倫理學,而著重從情感方麵去認識則主要是文學的任務。

《西廂記》之不朽,就在於它對女性的情愛的探索有了曆史突破。

小說和戲劇的產生晚於詩,因而它們在探索表現人的情感世界時都不由自主地依附於詩(這是因為情感世界太難以認識了),而詩的本性是概括的。把情感效果強化、浪漫化是中外古典詩歌的共同傾向。白居易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說的是愛情永恒,不受空間限製。蘇格蘭詩人羅勃特.彭斯的“看見她就愛上她,愛上她就愛到底”,說的是愛情不變,不受時間影響。最初的戲劇和小說就受詩的這種影響,所以唐傳奇《倩女離魂》寫一個姑娘隻見了小夥子一麵,就愛得不要命了,魂就跟小夥子飛了,到長沙去同居、生孩子,十幾年不變。直到魂歸原體,都沒有吵過一次架。這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一見鍾情,心心相印,生死不渝。這種愛情的特征是從開始到結局,甚至死亡都不變。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愛情的痛苦不但比有限的生命,而且比無限的時間還要永恒,這就叫浪漫,也叫詩化。

但是人是不是真的這樣呢?藝術家是不是滿足於這樣的水平呢?自然不是。詩的法度森嚴而神聖,把人的想像捆住了,要想突破很難。於是在依附於詩的歌劇(詩劇)中,誰能突破,誰就有曆史的貢獻。

王實甫在《西廂記》中描寫一個年輕的姑娘愛上一個男孩子,主動約人家跳牆來幽會;但等人家來了,卻把人家大罵一頓轟走;人家垂頭喪氣走了,她又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雖躲躲閃閃,終於還是主動上門去找人家了。這不但在中國戲劇文學史上是一個偉大的獨創,而且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一大突破,其複雜的表層意向和深層動機的矛盾,比之莎士比亞的朱麗葉表層與深層統一要豐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