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文苑探幽(11)(3 / 3)

這樣的愛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很少見的。我們在以冷峻著稱的魯迅的《傷逝》中看到,涓生與子君的愛情最後蛻化了,崩潰了,是由於社會的圍困和主人公的軟弱;我們在老舍的筆下看到虎妞的愛情的毀滅,是由於她和祥子的個性衝突和自然的災禍;我們在曹禺的《雷雨》中看到愛情的悲劇則源於社會的矛盾和血緣關係的糾紛;而我們在巴金的作品中看到的鳴鳳的死亡,則是由於封建家族製度的荒謬和野蠻。

好像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律,現代文學史上動人的愛情都以悲劇為結局,不是女主人公的死亡就是男女主人公的心靈分裂。

而這些都出之於對於中國社會和前途充滿熱烈的信念和樂觀的預期的作家之手。

然而,張愛玲卻是比以上任何作家都要悲觀的作家,不但對於社會,而且對於人生,乃至對於愛情。她在《金鎖記》中所描寫的那種鬼氣森森的環境和被金錢和物欲所扭曲的愛情,以及被毒化了的母女感情,讀來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張愛玲的藝術描寫確實令人震驚,你不能不讚歎她,不能不欣賞她;但是,你卻不可能把她的才能列入大師一類,因為她太不善良了,太刻毒了。

也許她有點像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樣,在描寫入的刻毒方麵,在揭露金錢使人禽獸化方麵可以稱得上是大家吧。

但是大家總有善良的一麵,總有一種睿智引導她去看到人心靈深處善良的光芒。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證明她並沒有被人性中醜惡的一麵完全迷住,她有時也為醜惡的人性中善良的光輝而喜悅,當然,這在她是很難得的。

《傾城之戀》中這兩位主角,本來有點逢場作戲的味道,互相折磨,互相心寒,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好像是兩隻刺蝟,不過那些刺都集中在最敏感的神經上,既用來保衛自己的自尊,又用來損害對方的熱情。張愛玲十分欣賞這兩個主人公,尤其是女主人公,但是張愛玲不得不承認,她和他同樣是個人主義者。

而惟一使他們的感情遊戲變為嚴肅的愛情的機遇卻是香港的戰火,日寇進占香港,城傾了,環境的變化,使他們內心深處的感情自由地、自然地舒展起來。

一個悲觀的作家卻寫了一個樂觀的愛情結局,而且寫得並不比那些早已聞名於世的愛情悲劇差,這也許可以說是張愛玲所創造的一個奇跡。

25.張愛玲獨特的感覺

還是在60年代,我就讀過一本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用藝術手法寫的談創作技巧的書,叫做《金薔薇》,對書中的每一道理,作者都以一則相當精微的小說情節引出。這本書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仍然廣受歡迎,不過是以“內部發行”的名義出現。在改革開放以後,又印了好幾次。

其實這本書中作者所講的道理,現在看來是挺簡單的,甚至可以說是很粗淺的。例如書中的一節,就講對於一個作品來說,細節非常重要。作者先寫一個海邊酒店中一個窮困的老人和他的狗的故事;然後提出,如果沒有故事中那些有特點的細節,如大衣的扣子掉了,從口袋裏掏出來的錢上有草屑等等,這個作品是不能成功的。我記得他還引用了普希金的一句話,大意是好的細節能使作品“大放光彩”。

話說得聰明、生動,但道理卻粗淺,正是本書的特點。像許多蘇聯的“創作談”一樣,作者總是把作品中的細節作為一種客觀存在來加以研究,因而總是特別強調作家的觀察力。

其實,作品中的細節,究其作為藝術品的一個因子、一個細胞來說,它首先是作家的一種奇妙的感覺。細節本身如果純是客觀存在,就不可能奇妙到哪裏去。即使很奇妙的山水,就其奇妙的客觀特性來說對於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而這種對於不同的人無差別的現象是不藝術的,甚至是反藝術的。也許科學家會因其準確的觀察而走向成功,而藝術家則往往因其在客觀對象中找到自己特有的感覺,或者別人沒有過的感覺而走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