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爹,白天不是等於走夜路嗎?杜林幽默地說。
他正在組織更幽默的語言,供銷社的餐館旅社到了。
他又一次吻了吻琪,他發現,他們就像十多年的情人。
我送送你。杜林說。
我知道哪兒沒有狗。琪嫣然一笑,琪完全恢複了常態。
杜林站在餐館的木門前,看著琪的背影想,沒有男人慰撫的女人真不敢想像。
杜林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但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呢?杜林在一群激烈的狗吠聲中,惶恐地推開了餐館的木門,他想找到燈光。
一個患有腿疾的餐館師傅接待了他。
杜林是有福氣的。杜林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用餐館的熱水燙了腳,就上床就寢了。
3、那個人
當那個人牽著狗與他碰麵的時候,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杜林一夜未睡。在這個小旅社裏,四張床睡著杜林一個人。旅社是用磚在餐館裏隔出來的,老鼠整夜在牆外的餐桌上打架,蚊子輪番向他進攻。杜林燃著十五瓦的電燈,在牆上看一些旅客們留下的淫穢詩句。詩通俗易懂,主題是一個:女人以及她們身上刺激人的部位,是一種幽怨的、低訴似的頌歌,述說了男人們的向往。當蚊子一個個挺著鮮紅明亮的肚腹休息時,杜林就起床了。在街上,他劈麵碰見了那個人。
那個人麵目可憎,別著一把鐮刀,看起來比杜林更像個蘆葦客。不過那個人給杜林印象最強烈的不在這裏,在於他和他牽著的那匹狗,杜林看清楚了,那是匹母狗。母狗老態龍鍾,沒有了雙耳,跟它的主人一樣。
在燦爛的陽光下,母狗頸上的鐵鏈子當當啷啷地響,修長的舌頭噴吐著熱氣,熨著街上的塵土。
杜林的早餐是在一個燒餅鋪吃的,另還有四個人在談論著昨夜的牌局。一個中年的男人一粒一粒摳桌縫裏的芝麻,同時把它們放進嘴裏。他當時正在說一個叫杜巴子的人放了一個大和,成全了另一個叫杜九的人,使之清一色,十番。他說的打法是一種簡易麻將,以二五八作將,杜林很快就聽明白了。
是九筒,中年男人說。中年男人向杜林笑了笑。
杜林討了一碗開水,把芝麻餅泡進碗裏。
關於河邊的那條川船,他們也偶有提及。
我們不會賣給他們青菜,讓他們去打狗吧,用辣椒燒狗,反正我們不吃那口。中年男人這樣說。
杜林把開水全喝完了,肚子一飽,他就開始想到琪。然而,狗叫了起來。
那個無耳人在芝麻燒餅鋪前遊弋,他的狗一如既往地嗅著塵土。鏈子很重,它的頭無力抬起。又有一群狗打街上經過,杜林看得清清楚楚:一色的無耳狗!杜林從一開始就認為是幻覺,關於杜林洲的種種傳說,現在證實了。
他是我們洲上的英雄。那個中年男人對杜林說。
這一次杜林沒有做出吃驚的表示,他拿出從外地帶來的煙,給四個男人以及老板一人一支。那些人接過煙,看了看牌子,都把它含進嘴裏,等著杜林點火。
是九筒,獨九筒,杜巴子大意了。另一個男人噝了一口煙,接著說。
他也是我們杜家祠堂的英雄。老板在跟杜林講話。
杜林看著那個英雄的背影,後腰別著的鐮刀閃閃發光。杜林走出來,正麵看著無耳人。他離得很遠,因為瞎子囑咐過,那個人的狗像個怪物,杜林敬而遠之,以防不測。
那個人冷冷地直視他,一點兒也不害怕。那個人完全像一個乞丐,衣服上的涕垢像鍍著一層金屬,褲腿一隻高一隻低,他的手緊拽著鐵鏈子。那個人是一個老鰥夫,杜林至少在這一點上相信自己的眼力。
杜林十分無聊地行走在街上。這時,他聽見竹竿點路的聲音,他正在一棵枸樹的蔭涼下。杜林知道是誰。杜林先看到那個白鐵盒子。
你見到那個人了?瞎子對他說。
杜林看見瞎子那張嘲笑的臉,很不是滋味,但想到瞎子漂亮的女兒琪,想到昨晚的事以及在旅社自由構思的與琪的深層接觸,這一切,使杜林與這個算命先生貼近了。
我見到那個人了。杜林說。他現在強烈地懷念琪。
杜家祠堂在那一邊。瞎子抱緊他的白鐵盒,翻著白眼,將竹竿往東方一舉。
杜林說:他是啞巴。
你到祠堂去看看。瞎子說。打日本鬼子的那會,我做土匪,我的眼睛被別人挖了。他掀翻了鬼子的汽船,他十九歲,他救了杜林洲的婦女。他的耳朵被狼狗咬掉了,後來,他把那條狼狗活活卡死,喝了狼狗的血。他還吃了狼狗的兩隻耳朵,用鐮刀割。以後的事,你都看見了,一代又一代,杜林洲的狗,命運都是如此。
瞎子的手在白鐵盒上彈動。
杜林後來聽見了狗的撕咬聲。是撕咬聲,不是叫聲。杜林在不安的情緒中看著瞎子往前走,瞎子揀了拖拉機車轍的凹跡,背著竹竿,大搖大擺地迎著紅太陽走了。杜林記在心裏,瞎子是背離他家的方向走的。
4、祠堂
杜林進了祠堂的第三道門,看見了杜家祖先的神龕。依次排列的有許多神位,杜林一個也不認識。蠟燭短又細,泥塑金身,祖先的待遇極低。有人進進出出,來不及注意這個打扮粗俗的外鄉人,他們更不知道,他與此地的開洲祖先同一名字,他叫杜林。
杜林在蒲團上坐了一會兒。他站起來,在院子裏一棵高大的皂角樹下,看見了那個無耳人,以及他的那匹無耳母狗。
杜林把整個祠堂視察了一遍。視察完畢,杜林的腦海裏沒留下半點印象。杜林發現了那個人的住處,在東廂房,但大門緊閉,窗子上蒙著葦簾,等於杜林的此行無半點意義。
杜林發現母狗焦躁不安。他想起狗的撕咬聲,是人與狗的搏鬥,但祠堂異常安靜,皂角樹在湖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杜林在嫋嫋的香煙中走出第三道門、第二道門和第一道門。門楣遮擋陽光的蔭影切割著他的胸前和下肢。那個人的無耳頭顱像個葫蘆,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無耳狗的眸光怪異地打量他。那個人目空一切,坐在一個磨平了磨齒的石磨上,用鐮刀在樹幹上刻著一些古怪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