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1、寸步難行
瞎子看著陽光,一團漆黑。村莊卻被照亮了。這時候杜林看瞎子的白眼。船下的水流嘩嘩直響,杜林希望傍黑前趕到杜林洲。杜林暈船,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瞎子看看陽光,大約也是在估摸時辰。他背著一個簡單的白鐵盒,裏麵裝有每個人的命運。
水聲像詩歌,杜林這樣想。他的想法十分挖苦。膽汁都嘔出來了,滿船的人都對他側目而視。山青水秀,杜林卻嘔吐。
你到杜林洲去幹啥?瞎子問。
瞎子把竹竿夾在腿縫,白眼一翻一翻。
我叫杜林。杜林有氣無力地答道。他懷疑瞎子的眼病是裝出來的。不過杜林的回答簡短而機趣,這使瞎子沒有後話了。但是瞎子靈巧的舌頭依然在口腔裏打轉,好像還有什麼要緊的話沒說。
船靠岸了,杜林站起來的時候看著瞎子,瞎子不要人扶攜,徑直朝岸上走去。
杜林踏上了杜林洲,他的打扮相當土氣,像個蘆葦客,而且他的名字也與這兒的地名一模一樣。
杜林踏上杜林洲的時候,來不及欣賞景致和問旅社,就被一種奇怪的嚎叫聲嚇住了。杜林拖著發虛的腿,走過一些新刈的稻田和漚糞的池子,終於在一片沙丘上看到了怪叫聲發出的地方,是一條船。杜林認識,是一條“江油子”鼠尾舵,川船,陷在了淺灘上。
他們心燥。杜林吃了一驚,回過頭,說話的是瞎子,用當地人那種拖腔嚴重的土話告訴他。他們吃了過多的辣子和狗肉。
瞎子又說,他們寸步難行。
杜林盯著這個糾纏不休的算命者。瞎子並不理會這個外鄉人露骨而幼稚的憤慨,瞎子視而不見,他說,你救不了他們。武漢和嶽陽的船都來拖了,拖不動。
我與他們無關。杜林的臉都脹紅了。
那麼,小心洲子上的狗。瞎子叮囑之後,像個軍人,堅定地向後轉,離開了沙丘。
接下來的是,杜林看到夕陽如血,幾個船工在淤陷的船頭上放肆地衝著洲子撒尿;有一個叼著煙,在船邊拉屎。屎都火結,一筒筒打擊在水麵上,咚咚直響,百米可聞。
杜林走下沙丘的時候又聽見了一聲驚叫,不是男人的,是女人的。女人的叫聲總是含有某種使人心動的信息。很多男人就是在女人的叫聲中成長壯大起來的。杜林的精神為之一振,他看到,那個女人的驚叫始於一個狗頭。狗頭擺在石砧上,齜牙咧嘴。
女人挽著籃子急匆匆上岸了,接著傳來一陣男人的笑聲。杜林感到一種侮辱,一種對於弱者的侮辱。但是杜林並不想衝上船去與那幾個四川人拚命。杜林看著這一幕黃昏裏的景色,想了想,跟著那個麵目不清的女人走了。
杜林認為,當務之急是解決肚子和住宿的問題。
2、狗吠
暮色蒼茫,杜林緊緊跟在那個女人的身後。杜林繞過一片竹園和枯桃林,他聽見了狗吠,是從深巷裏發出的,隱隱綽綽,淒清難訴。他正在尋找前麵的那個女人,女人從草叢中站起來,說:
你為什麼老跟著我?
杜林說:我找旅社。
我又不是旅社。女人的聲音像水聲,暗示著另外的東西。杜林這才看這個女人的臉,女人的眼睛像兩粒水晶,當它們轉動的時候,女人有閉月羞花之貌。
大姐,我隻是向你打聽。
你不是船上的吧?
剛才他們嚇唬你了?
他們打狗吃,吃了狗就用狗頭嚇我們。
他們是一夥流氓。杜林氣憤地說。
女人朝他一笑,挽著籃子,向他招招手,他便繼續跟著女人走去。離得很近,二步之遙,女人走路時有沉魚落雁之態。
杜林走進一個院子,聞到了滿庭桂花香。杜林記起是農曆九月。
你吃桂花糊嗎?女人說。
杜林非常拘謹地坐在一把柳樹椅上。大姐,我向你打聽哪兒可以住宿。
你是說供銷社。你先吃一碗桂花糊,剛采摘的。
我不餓。杜林隻能這樣說。
那我帶你去西廂房見見我爹。女人帶著他走回廊。
西廂房沒有燈。女人說:就跟我爹在暗裏說話吧。
杜林是被女人推進去的,他感覺到女人的手指在他腰間捏了一把。
你暈船,應該吃桂花糊。黑暗中的人說。
杜林發現聲音很熟悉。
我是瞎子,我不要燈。那個人又說。
杜林聽見瞎子在床上翻身時葦墊的窸窣聲。
我帶他去住旅社。女人在杜林的身後說。
我不是那個船上的。杜林再一次解釋。
瞎子用手指清晰地叩打床沿,他在尋找詞彙。終於,瞎子說:我們這個淺灘叫“三修八倒”,是一個過路僧人取的。
天都黑了,杜林說,我要走了。
到杜林洲不是一個容易的事,瞎子最後說。
杜林退出西廂,碰到了女人的肩膀。女人用手示意他走的方向。實際上,杜林是跟著那個女人走的,非常伏貼。
當他與那個女人走過一片旱蘆葦之後,狗的叫聲就四下傳來了。
這裏有許多狗?
狗已經不多了。它們愛叫,每到晚上,狗就無緣無故地叫。
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杜林說。
我叫琪。女人說。
杜林發現這個叫琪的女人在顫抖。他抓著琪的手,琪的杜林洲土語直接了當,不帶有探測和揣摩的附加成份,杜林抓著琪的手,果敢地把嘴伸過去,結果在琪的嘴裏吮吸到了清純的桂花香。
你沒有吃桂花糊,琪這樣說。琪十分老練,也許杜林洲的少女具有這種本色。
杜林在驚天動地的狗吠聲中把手伸進琪的衣服裏去,他覺得這是安撫一個受驚女人的最有效行動。
我不習慣走夜路。我爹從不走夜路。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