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除了咒人之外,對十三匹馬也不放過手。這些與人類前世無冤後世無仇、被人類世世代代囚禁起來的馬匹,從它們多少代祖先起就自甘認命了。它們隻求一時的溫飽來為人類服務,它們的大多數都時不時會受到主人的詛咒、鞭打和奴役,但是,這十三匹馬,卻沒想到會每天在一個不配做主人的女人麵前被咒得抬不起頭來。她幾乎一天要說上一百遍這群馬會發瘟,如果僅僅是這樣,十三匹馬也會暗自慶幸它們的命運,因為咒罵對於它們來說無關緊要,它們比那個九歲的小鐵坨更不懂這些咒罵的意義,它們能免受皮肉之苦就是一生一世最大的幸福,而精神的苦難對它們是完全麻木的,它們根本就沒有精神(也許?),它們在繩索麵前完全是自卑的,表現出一種對命運的順從,隻不過有時會忘記囚禁的這個現實,本能地顯示出一些祖先的舉動來:如昂首嘶鳴,如前蹄高舉,欲氣貫長虹、跑斷黃塵的英姿,如踢打,如撕鬥,如性器勃發,如鬃毛掣動、帚尾飛揚,然而它們更多的時候是清醒的,它們知道歸順於人類腳下,就必須老老實實,逆來順受。它們也知道人類終歸是聰明的人類,他們圈囿它,也同時在某些方麵放縱它:如交配,如打滾撒野,這樣,微薄的恩賜會使它們得以子孫繁衍,身心愉快,然後把有限的自由投入到無限的為人類服務中去。然而,這個女人卻不給它們自由,隻要她在,隻要她高興時與它們作伴,就有這些馬的好日子了。她虐待馬的暴行在景源鎮是有口皆碑的,她把無處發泄的對肖家的仇恨,對景源鎮的仇恨全發泄到這群手無寸鐵,啞口無言的馬身上。
在她自告奮勇去牧馬的時候,她想出了一個管理這十三匹馬的絕招:她把很有長度的十三根韁繩綰起來,綰得短短的,然後把它們全係在一個結上,這樣在放牧的時候就根本不需要釘木樁了。她的這一招簡直太管用啦。過去,看來散散的互不接近的馬群,其實因為韁繩長,得到的自由還很多,它們可以有足夠的回旋餘地聚到一起踢打、廝咬、性交、撒野。而現在,它們被一個繩結拉攏在一起,看起來十三匹馬圍成一個圓圈,互相貼近,實際上卻是讓它們離得遠遠的了——繩子太短,限製了它們,它們的後蹄踢不到別的肚子,它們的嘴咬不到別的腦殼,最難熬的是那些公馬,聞得到一步之遙的母馬的氣息,卻無法接近,因為韁繩勒得太近太緊,連暗送秋波的心情都沒有了,更無法有別的非分之想。這種煎熬和饑渴使它們悲哀地噅噅嘶叫。真是太可悲了,肚皮靠著肚皮,——它們畢竟不是理智的人類啊。這個女人是不是想故意逗起它們的性欲來讓它們飽受這份煎熬,不得而知。但是這個絕招的確對她是有好處的,放牧這十三匹馬,省了像金姐和她侄兒釘木樁的力氣,把十三匹馬纏到一起之後,它們就再也跑不了啦。如果一個想跑,想撒野的話,就會連累另外十二個,讓它們被韁繩勒得生疼。那些愚蠢的馬開始並不知道這中間的奧妙,以為沒有木樁就自由啦,廣闊天地就是它們的啦,但是馬是無法像人類一樣協調步伐的——它們無法向同一個方向跑。有的試了幾次,想撒蹄飛奔,卻把別的馬拉疼了,而自己也曾被別的馬拉疼過。經驗最後告訴了它們,別再費心啦。十三匹馬就這樣都互相默默地牽製著,更見其溫馴。就這樣撒手放了它們,它們一天拉拉扯扯的也不會走到多遠去。
這個主意終於被肖二後來製止了,不過這個肖二也是在經受了好幾場像冰雹砸在瓦上的那種咒罵之後才製止成功。其實後來她之所以放棄了這個絕招,不完全是肖二,而是因為她疲乏了,幹膩了。
但是,更重的懲罰是對這十三匹馬采取的令人發指的限製交配的種種手段。這個女人最痛恨的就是這個。在馬交配的季節,她聲嘶力竭地咒罵那個肖振和奪去了她丈夫的女人。馬,這群馬,這十三匹不爭氣的東西,被這個不是主人的女人曾經詛咒過要發瘟的、而到現今生命力和繁殖力卻還如此旺盛的馬,在她的麵前忘記了一切,肆無忌憚,醜態百出。有一頭火栗色的種馬憑著木樁固定的有限天地,幾乎每個時辰都在算計著那樁美事,它輪番出擊,不斷用高招的手段和方法在那十幾米的方圓內同幾匹母馬交歡。那個女人終於因為它而禁止了所有馬匹的愛情幻想。她拿著一根粗樹棍子,棍子上是一些尖尖的刺樁,像狼牙棒一般,隻要哪一匹馬膽敢爬上母馬的背,她的狼牙棒就會雨點般殘忍地落到公馬背上;而她還要找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即是當公馬的性器勃起正要得手的時候,她的打擊就開始了。這個機會恰到好處。
“叫你們幹,叫你們幹,肖家的雜種,一個個都是騷貨,幹一個想兩個,幹兩個想三個。”
她棒擊著公馬,她把公馬咒為肖振。
“你也是,你這個騷貨,它明明跟別個幹了,你也想喝湯,騷貨!騷貨!騷貨!”
她打母馬,她把母馬咒為肖振現在的妻子。
但是這些馬畢竟是馬,它們欲火中燒,欲壑難填,它們為了繁殖它們苦難的後代,也會找到對付這個惡女人的辦法的。這真是適者生存!——那些公馬,總是在她的狼牙棒稍不注意的情況下見機而行,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等到那個女人發現,它們該幹的事也幹完了,剩下來再受一頓皮肉之苦,那自然是家常便飯啦。這種急風暴雨式的毫無快感的給主人添丁加口卻還要受到棍棒戕害的性交,至少在景源鎮的百十匹種馬中是絕無僅有的。這個女人毫無辦法,後來就踢打母馬懷孕的腹部,用堤坡上的一種搔癢草紮成一束塞進母馬的陰道中去,或者用燒紅的鐵釺子去燙公馬胯下那勃起的物件。
“死絕死絕死絕!你們肖家都死絕!”她用幹癟的精神和嗓子咒道。
……
這個女人終於一病不起了,哪怕肖二貼掉了一房家具來為她治病也無濟於事。她終日哼哼著,咳嗽著,一灘灘吐出帶血的濃痰。到這種地步之後,她就用另外的一種方式來作孽了。她總找得到辦法的。每天,她故意誇張了的令人惡心的咳嗽嘔吐聲使肖二一家及左鄰右舍不得安寧,她夜半令人膽寒發悚的叫喊聲往往把嬰兒的美夢驚醒,那聲音猶如來自地獄,猶如一個受到油煎火熬時慘絕人寰的絕望哀號。肖二一家睡在與她一牆之隔的地方,為了免受其害,特別是保護他們的孩子鐵坨恐遭傳染,他們不得不把她抬到後院牆外的馬廄裏,安排在空空蕩蕩的一個放工具的馬房住下。
這個女人對這種非人的擺布已經無話可說啦,她的聲音完全像一架四麵透風的破風箱,她艱難地拉著它,呼吸著人間美好的空氣,等她把這些空氣轉化為最後一點能量的時候,她還要在她那副軀殼內製造點奉獻點什麼,來麻煩人間、滿足她一生不甘寂寞的虛榮:那就是詛咒,依然是詛咒,隻能是詛咒。當她現在呼吸到的是黴味、馬糞味和尿臊味之後,她大概曉得自己的處境了。
這個馬房在蛛網占領的牆壁上掛著一些新的和舊的馬掌。新的馬掌鋥亮,閃射著一種鐵質光芒,舊的馬掌被石頭和時間磨損了,靜靜回憶著往日走過的道路。肖二把它們都掛在這裏。還有幾具皮革的馬鞍,棕製的一圈圈韁繩和一個個籠韁、鞍屜、槽褡。這個馬房猶如一個走廊,但現在後門已經緊閉;那些鐵鉤掛著的什物,當你進去時就猶如看到一次展覽。現在它們卻開始陪伴這個病入膏肓的女人;馬房堆過草料,現在房裏還依然放著一口很長的如棺材一樣的櫃子,這個櫃子是裝糠麩精料的,櫃蓋四角被老鼠啃得千瘡百孔。這是一個象征。誰也不曾想到她最終的歸宿會是這樣。
每天打掃這間充滿血腥味的房子,每餐給她喂飯,換洗衣物和鋪蓋,都讓肖二的妻子金姐給攬上了。最繁重最肮髒的活如鏟去她床前的汙土埋掉,又換一層層新土,就是肖二的啦。這一家毫無怨言。當然這隻是在外人看來如此。然而那個潑婦不死不活地躺著,絲毫看不到一點起色或者惡化,不僅把肖二的家敗空了,而且把他們整得夠苦啦。他們終日在憂心忡忡之中,家裏沒有一點歡樂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