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不了啦!”有一次金姐洗完一堆血腥的衣物嘔吐出膽汁黃水後對肖二說,“我真受不了啦。”
“忍忍,忍忍,會過去的。”
“你是說她死?她死得了?她死不了,她不搭上我們幾個是不會閉眼的。”
“不不。”
“是這樣!我早料到了,你們肖家也是前世作孽!”
“住嘴,臭娘們!”肖二惱了,但是他看到金姐為服伺嫂嫂而憔悴的麵目,萎靡的精神,心又軟了。
他給遠在天外的肖振寫了一封信,希望他回來處理這件事,他告訴他,他好心留下的家產全沒啦,就剩下十三匹馬啦,所有的東西都貼進去了,再這樣肖家的家道敗落也到時了。“怎麼辦呢,你們看著辦吧!”這個肖振回信說,“我離開景源鎮是萬不得已的,我被這個女人——你嫂嫂也害苦了,我沒在家過一天安逸日子,我並不想外出的,可是我受不了她的詛咒。”
肖二和金姐這對可憐的夫妻拿著哥哥這封輕飄飄但感情痛切的信,不知說什麼好了。他們同情和理解哥哥,哥哥的狠心離走是不情願的。這對夫妻隻好認命啦,又默默地承擔起照顧這個女人的一切。
但是,對這個女人潛在的厭棄已經在家裏明顯地出現了。那個女人的呻吟、血汙、命令似的要這要那,都如鈍刀子割著他們的心肝。他們是無辜的。雖然還是一如往常的看護,但是這對夫妻在床前坐著的時候,都各自壓低了聲音唉聲歎氣。
“如果今天晚上死就好了,今天死,我們保險把她的喪事辦得熱熱鬧鬧,借一筆錢給她買口大棺材……”女的說。
“放千字響的鞭炮。”男的說。
“還做道場。”
他們幻想著那個解脫的時候,他們都在舒氣,臉上現出一種少有的輕鬆表情,但是馬上又愁容滿麵了。
“放點砒霜怎樣?”
“放吧!”
“用亂刀子把她砍死。”
“用火燒。燒死,這種病燒死就不會傳染了。”
“用榔頭砸。”
“勒死她,幹淨利索。”
每每在腰酸腿疼的夜裏,這對夫妻就是如此這般在陶醉的殺人計劃中度過的。他們幻想了一萬種殺人方法,他們把天下最殘酷的手段都想盡了,再圍繞著這一萬種方法展開細致的、周密的、萬無一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細節策劃。他們同樣使用了那個女人使用過的惡毒語言。他們這一對夫妻配合默契,心照不宣、運籌帷幄地謀劃著,就是不可能像說的那樣殘忍地下手。
他們不是那種人。
他們在天亮之後是那樣忠實地、無微不致地為那個垂死的女人服務,黑夜和白天對於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兩種不同的人格。
這一切都是瞞著孩子鐵坨說的。
然而有一天晚上,這一對夫妻在撚得很小的幽暗油燈下垂頭喪氣的時候,鐵坨突然從帳子裏鑽出來,對他們說:
“就把她搞死算了。”
他的父母大吃一驚。他們轉過頭來,看到自己麵皮白淨的孩子,這個還小得可憐的孩子,其實沒有睡著,或者是在夢囈中說出的這句話。油燈在忽閃忽搖。這句話帶來一陣慘慘陰風,而外麵安靜極了,隻有河水在河坡下遠遠地放聲流動。他們愣住了,他們不相信這句惡毒的話出自他們極有家教的孩子之口。他們愣得像兩塊石頭,呆坐在那裏,而那個孩子怕他們沒有聽見,又說了一聲:
“把嬸嬸殺死!”
莫非這孩子每天晚上也同他們一樣無法入眠,憂患無窮麼?他們把目光投向這個可怕的孩子,又互相對視了一下,三個人的臉都如此陌生,後來終於金姐說:“瞎說,還不睡去,沒你的事,你曉得什麼!”
“說這話小心雷公菩薩劈了你!”肖二嚇唬孩子說,“她是你嬸嬸呀!”
那個孩子又重新鑽進被窩,嘟嘟噥噥地不服氣。後來油燈被外來的風吹熄了,這對山窮水盡,搔首無主的夫妻就這樣坐在景源鎮難熬的黑夜中,時不時聽見馬廄裏傳來一聲慘叫,又被黑暗慢慢吞噬,變成遊絲般的魂號纏縈在他們大腦深處。
“完了,我們的孩子完了,他怎麼會這樣想呢?”
“是呀……他怎麼會這樣想呢?”
“他想得出……”
後來他們終於覺得這孩子是想得出的。他們現在恍然大悟了。這孩子,是的,在景源鎮終於好不容易暫息了那個咒人精聲音的時候,這個小小的孩子卻用了同樣的方法回敬那個孽魔——他也學會了咒人。因為他從小就是在嬸嬸的咒罵中長大的,他清楚地記得那個女人是怎樣咒別人,咒他們一家,咒十三匹馬並且虐待它們。他鐵坨不會不清楚。而他們——他的父母幾乎每天都在暗中惡毒地咒那個女人了。無論怎樣,鐵坨是想得出的,然而這多麼可怕呀,天爺!
這孩子非常自然地加入了咒人的行列。
他要躲著父母,瞞著父母,幹一樁他們早就盼望的事來。他也受夠了,他隱隱感到不除掉那個事實上跟死人無疑的病鬼子,他們這個家就沒有一天的安寧,所有的禍害根源就是那個嬸嬸。
他是被一種意念催促著向那個神秘的馬廄走去的。這是一個風清月白的晚上,他偷偷地溜了出去。
他在馬廄。
那是十三個非常熟悉的繩結,每天早晨都要解開,晚上都要係緊的。但是今天他拿著刀子,他在割斷它們。這天他把馬喂得飽飽的,飽飽的才有力氣,才能一鳴驚人。他從小就跟著母親和嬸嬸放馬。對馬,特別是對這十三匹在那個壞嬸嬸手下飽經憂患的馬,他是太熟悉啦。
一個美麗英俊的少年,在滿地的月光下,踏著蟋蟀的吟唱向寂寞的馬廄走去,馬廄的桁梁和高高的木質馬槽投射出或重或輕的影子,少年披著流瀉的月光,像一首幽雅的夜曲飄進時時踢動四蹄打著響鼻的馬群中……馬,火栗色的馬在月光下是另一種夢幻的顏色。這個少年拿著馬鞭,在割斷最後一根韁繩的時候,一記瀟灑的高掄,馬鞭甩出一個月亮,圓圓的,落在馬背上……馬感覺到啦,馬自由啦,徹底自由啦!
十三匹馬,五十二隻馬蹄,新釘的鐵掌,像夏日的雷聲突然爆破那銀紗的月光意境,五十二隻軍鼓,五十二顆炸彈,五十二聲號角,開始了它們壓抑已久的縱情歌唱!
“炸韁啦!炸韁啦!”
“炸韁啦!炸韁啦!”
景源鎮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了,特別是在萬籟俱靜的夜晚,這聲音委實太恐怖太刺激啦。人們不敢相信,人們又期待著聽見深夜那因神秘驚嚇而炸韁的山呼海嘯般的亂蹄聲。
在這之前,這個美麗無比的少年早堵上了馬廄的前門而打開了後門。後門,就是經過那個惡女人馬房的門。那個門多久沒開啦。
十三匹馬在黑暗中奔突著,它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被鞭嚇的馬,一匹匹在狹窄的馬廄裏輾轉低迥,悲長嘶鳴,十三根割斷的韁繩被蹄子踩著絆著,它們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像即將溢出堤口的洪流,尋找著一個出口,一扇通往闊大世界的自由門扇。終於它們看到了後門那一方瀉進來的月光,風吹著。馬房那個女人的血腥氣召引著它們……那矮矮的床榻掀翻了,踏斷了,那個女人剛看見了那滿眼的火栗色,一浪浪馬背油緞般地揉動著溫暖的皮毛光澤,她還來不及欣賞這一陣如同夢幻中浮來的隱隱暗潮,她的頭顱就被那強勁的馬蹄踏碎了。她的最後一口汙濁的呼吸斷送在馬蹄下;馬依然堵在這個狹窄的後門激流湧動,馬蹄輪番地在這個女人身上如同稀泥一樣踐踏,齷齪的血汙浸進了鐵掌。這些馬,這些渾身脹滿了紫色血液的壯馬,終於知道了它們腳下踐踏的是一個什麼生靈,它們全知道。這些天,它們聽見這個作惡多端的女人呻吟就在它們近旁,它們高興得要死,如不是韁繩羈絆了它們,它們早該來齧咬這女人的骨頭了。
“炸韁啦!炸韁啦!”
十三匹馬,這被人類早已馴服但野性未滅的極有靈氣的家夥們,恨不得再多向那個女人踹上一腳,那些沒有發泄的情欲此刻正好迸發成報複的力量——這是大好的時光!
這個詛咒過世上所有人都短命的女人,終於不到三十歲就一命嗚呼了。
她的葬禮在景源鎮是盛況空前,熱鬧非凡。人們把陳年的鞭炮一夜之間全拿出來點燃,人們把她的墳坑挖得深深的,慶祝這個偉大的時刻,莊嚴地送這個女人到十八層地獄去受難,讓她永世不得翻身。
那些散失的馬又一匹匹回來了。最後回來的是一匹母馬,它跑到好遠好遠的河灘上去,它回來的時候還帶了一匹小馬駒,火栗色的,像一團幼小的火焰嫵媚動人。它們在眾目睽睽的大街上行走,母馬默然不語的目光中蘊含著絕世的柔情。它護衛著這個終於降生的孩子,它回來,是因為所有的日子都已經過去了,新的安謐和生活在召喚著它,如同春風。
十年之後景源鎮故鄉的人告訴我這件事的真相,我當是隻是“啊啊”的說不出話來。
“真的嗎,真是這樣嗎?”
而那個當年的小英雄,殘忍的小英雄,那個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少年鐵坨,現在混得很不錯了,據說他做生意賺了不少錢,他神通廣大,不僅把國營工廠的職都辭掉啦,把他家的馬群也作主賣了。他比他那個老子肖二強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