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肖二嫂的這一場痰火病,景源鎮真是高興得要死,這個潑婦報應的時候也應該到啦。這個潑婦,以咒人為樂,以咒人為生,景源鎮發生的大大小小的劫難,都幾乎與這個臭名昭彰的咒人精有關,在她與肖二的哥哥肖振離婚之前她就是一個受萬人羞恥的東西了,離婚之後更加變本加厲地詛咒凡是她看不順眼的一切。她經常一個人坐在那破敗的坍塌的條石門檻上,拿著菜刀剁一塊砧板,幹嚎,詛咒別人;有一回她剁中了自己的手指,血濺滿了一身一臉,這個潑婦依然嗷嗷地咒罵著,直到所有流出的血都在暴烈的太陽下曬成痂塊。對的,這個惡毒的女人,從來不會放過一個對她不順心的人,那些借給過她水桶、瓦盆、洗衣棒棰和藥罐的街坊鄰居,隻要說出一句有口無心的話,或者怠慢了她,如果她願意疑神疑鬼的話,就會咒別人;年輕人經過她門口的時候,如果笑一笑,小孩如果在她門口扔一塊甘蔗皮、甩一泡鼻涕或者膽敢在她的破爛不堪的牆上用指甲劃一劃;還有,如果她下河去洗尿罐碰到幾個湊在一堆喝酒的船古佬、有時必須要經過她這兒又不得不停下的算命瞎子、乞丐、鏹菜刀磨剪子的人……她都會在不高興的時候用最惡毒的話來咒別人的。所有人間將會遇到的一切災難都會成為她幸災樂禍的咒語,甚至連守護她照料她多年的叔子肖二一家(當然包括肖二的兒子——她侄兒),也被她咒罵得狗血淋頭。
這個潑婦也算是惡貫滿盈到頭了。當人們看著肖二和他的媳婦愁苦著臉地端著一盆沾了血的衣物從她住的那個馬廄裏出來,當人踩著她一罐罐倒在大路上的藥渣子,聽見她半夜時那一陣陣恐懼的疼痛叫喊,就如同在連日的酷暑中突然降了一場大雨那樣渾身透爽,覺得這世界真好,這世界,總有一天會徹底地安定下來的,人人和睦相處,街上見麵點頭,陽光和煦,喜氣蕩漾。人們相信,這一天,這美妙的一天很快就會來啦。
那是在她死後有的人這樣想過:這個女人,是個連蒼蠅都不願去串門的家夥,有什麼理由同全鎮過不去呢?是呀,這是為什麼呢?在她無端地製造著同所有人仇恨的同時,也在這個鎮製造出完全不該的一種仇恨氣氛,使人們不得不在那種戰戰兢兢的生活中暗自祈禱上蒼,盼望上蒼舉起正義的利劍來,懲罰這個喪心病狂的女人。好了,終於人們開始看見她兩個太陽穴貼著方方正正的黑膏藥,趿著鞋子,雖然還坐在那塊門檻石上,但她的咒罵已經明顯地中氣不足了。她的身軀幹癟得像個泄氣了的舊皮囊,體內的骨頭很像是些碎石子破磚頭瓦片撐在皮下,她一邊咳著帶血的痰一邊企圖用往常的神氣嚎叫,但一會就不得不被她叔子肖二和她的妯娌強迫抬進屋去,雖然她還試圖反抗這種阻攔,但是她拉風箱的胸部堵住了她的喉嚨和氣脈。她的氣色是那麼難看,像尿罐裏的黃垢,她的臉上到處是被那無端煽動起的仇恨所擰幹炙枯的死皺,她的目光短淺,是一種缺乏跟人、跟世界心平氣和地交流而生出的絕望和陰冷。她如同一顆吊死在冬天樹上的病果。這個潑婦,人們覺得老天把她安放在景源鎮真是瞎了眼。當然人們更可憐那個長期照顧她、調理她、又被她整得非人非鬼、誠惶誠恐的老實巴腳的肖二一家。
這個女人並不是景源鎮的。肖二的哥哥肖振把她從不知哪個地方娶了來。肖振曾是景源鎮的浪蕩公子,他們的父母死得很早。雖然他吃喝嫖賭,卻還是守住了祖上的這份家產沒有敗掉,並能靠販煙葉馬肉賺回一些錢來養活他的弟弟肖二。後來據肖振說,這個女人就是他用一擔煙葉換來的。後來這兩兄弟都結了婚,而在那一年五七油田到這兒招工,浪蕩公子肖振突然放棄了他四海為家的生涯,丟下這個剽蠻的老婆遠走高飛了。不到一年,當這個穿著大頭翻毛皮鞋和全國男女流行的王進喜棉襖衣錦還鄉的時候,竟帶著一個非常漂亮溫柔的女人,逼著同這個早已與她分居多年、事實上已不存在夫妻關係的神經質女人離婚。婚離了,肖振發誓不再回來。他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對同他相濡以沫的弟弟弟媳及侄兒,他是那樣慷慨大度地將祖上的這份遺產全部相贈:一棟四間的老式瓦房,一套嵌鳳描花的紅漆家具,一個破爛的馬廄和十三匹馬。他全部留下,當然還包括這個已經不同他為夫妻了的女人。他把她交給了肖二,讓他們照顧她,直到她哪一天願意離開這兒,離開景源鎮而回娘家去;直到她哪一天不在人世。當然,這個肖振還留下一筆不太多的錢,拿現在來看,這筆錢頂多能買一筐水果。
肖振和他的新歡走了,果真從此一去不返。將那些因性欲衝動而暴跳如雷狂喊亂叫的馬群留給了景源鎮的夜,也將這個罪孽的潑婦留給了景源鎮。
“聽著,肖二,你這樹洞裏炸出來的、山上趕下來的野東西,我就這樣躺著吃躺著睡,我要攪得你不安,你們肖家都是雜種,婊子養的,你們騙我,丟下我,嫌棄我,我就是要讓你們嫌棄到底!”
這個女人在每一次見到肖二及其家人都要這樣破口大罵肖家十八代祖宗。這個女人在罵人的時候總是讓什麼卡著嗓子。她嫁到這裏的時候人們就發現她有一種與景源鎮清新空氣不相稱的哮喘病。有人說她來自武漢,是婊子貨,被萬人搗過後被一腳踢開了的,後來肖振可憐她才帶她到這兒避難,然而她不識趣,不知足。關於這個女人的種種劣行我不想在此多說,我現在想說的是肖二他哥哥臨走時給他留下的除了這個壞女人之外的另一筆家產——十三匹馬。
肖二是我們司空見慣的那種老實人,他是景源鎮的搬運工。他從小就是在哥哥肖振的保護下長大的,這一對孤兒受盡了欺辱,是在別人的拳頭下認識生活的。後來,自卑、軟弱的肖二也看到了哥哥怎樣用拳頭、牙齒、棍棒和磚頭教訓那些膽敢欺負他的人。他,肖二,從小就懂得仇恨,卻沒有反抗它的力量。所以他更多的是懂得並學會了忍受,忍氣吞聲地在抹著眼淚中忘掉那些經常遇到的屈辱。他走路弓著背脊,希望把自己的目標縮得小一些,他總是躲著人,看人時總是用一種柔善得近乎於哀求的目光,希望世上的人都寬容他。這是他從小形成的性格。然而他長大後卻很有力氣,他矮個,卻能一氣背上三百斤的棉花匣子在陡峭的河坡上下,他能一手提豬尾巴,一手提豬耳朵,把那些死活不肯去縣城屠宰場的豬從地下提上汽車,他滾煤油桶、汽油桶、柴油桶,在高低不平的街上他一人照顧一大溜,他輕輕地一蹬那一溜油桶就會像隊伍一樣往前轟轟隆隆地滾去,讓鎮上的人躲在兩邊看好。這一身力氣保證了他在任何時候可以混到養家糊口的錢,既不會發財也不會斷頓,永遠保持在外人的嫉妒和憐憫之外,本本份份地過日子。這也保證了他這個老實巴腳的人也能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有妻室和後代。
他的妻子金姐跟他一樣,從嫁到景源鎮的那時起,就似乎是在過同一天的生活,她默默地管理著肖二和兒子的衣食住行,管理著十三匹馬和那個可惡的妯娌。她見人一臉卑笑,無聲無息地走開,她從不挑事惹非串門子,她一年四季地忙乎,沒事也找事忙乎。她長得平凡極了,嫁過來很多年以後景源鎮的人才能記起她的臉相。
而他們的兒子卻是另一副風光。他們的兒子叫鐵坨,那一年九歲,長得完全不像他父母親,但是性格像,像極了,像個女孩似的,長到九歲那分明是男孩的臉蛋上還飛兩朵嫩嫩的紅雲。他眉目清秀,不愛見生人,有人到他家串門他就會躲開的,躲在屋裏不出來,母親喊也不出來。有客在家吃飯時,他就像個婦女不上桌,夾幾片菜悄悄地到房裏去吃。這孩子的個性他母親拿他可真沒辦法啦,這真是栽什麼樹苗結什麼果,撒什麼種子開什麼花。這母子二人在很多時候就教養著那十三匹馬。
十三匹馬中有七匹公馬,皆火栗色,另六匹母馬,有兩匹為黑白相間的雜色,有三匹純黑,像從地底下挖出的閃光炭塊,另一匹是棗紅。如果你是在黃昏的時候到景源鎮的河堤上去看,那十三匹馬襯托著夕光簡直漂亮極了,它們英武的雄姿會使你沉醉讚歎。然而更多的時候這些馬也跟它的主人一樣,是默默無言的,從生下來到長大,它們在景源鎮沒有什麼獨到之處,它們僅僅是一些被飼養的馬。景源鎮河灘縱橫,堤坡蜿蜓,氣候溫和,青草遍地,有天然的養馬場所。每天早晨,肖二的妻子金姐和兒子鐵坨,就牽著這十三匹馬,選好一處多草的堤坡,用木榔頭將十三個拴馬樁釘進土裏,整整一天不需要照管都行,到晚上就將它們又牽回家中的馬廄去。晚上的草料呢,割來也很簡單,金姐三把兩下就幾捆,兒子也割,兒子的那個壞嬸嬸,那個女人有時也割。——這自然是在她跟肖振離婚之後,這個女人突然發起勤快心來,經常和她的侄兒及妯娌到河堤上去,照看這些馬。
“這也有老娘的一份,曉得嗎?牛雞巴搗的們,狗卵子日的們。我跟了黑心的肖振一場,這十三匹馬休想讓你們一家獨吞,我至少有七八匹的。”她說,“這些騷馬不能歸你們一家搗,一家日!”
想躲開她是不行的,金姐壓低嗓子說:
“姐姐,我們沒分你我呀,你要這馬,你全牽去好了。你還是我們肖家的人,何必這樣講呢?”
“嗬,肖家的人?我跟你們肖家有什麼幹係,肖家都是婊子養的,這些馬,哼,你們別想獨吞,我就說到這裏,我在這裏說了,聽著。”
鐵坨,這個膽子針眼大的孩子每當這時就抱著母親的腿,牽著衣角緊巴巴地躲著,他害怕聽這個惡嬸像刀子刮水泥地板的聲音,他跟著母親發抖的腿一起發抖。他不懂那些咒罵是什麼意思,但他懂得那個女人的臉色,那種聲調,那個與他的童年、草坡、藍色的河流和可愛的馬群極不相稱極不協調的氣氛。他不明白這個女人怎麼跟他溫情脈脈的母親和憨厚可愛的父親攪到一起了。他無心玩他的遊戲,無心在一些土洞裏用草棍釣“地蚤母”,無心用太陽草編花籃,無心騎在馬背上遛達,也無心唱母親教他的一些童遙。他躺在堤坡上,呆呆地看天,看一些不知要飄到哪兒去的雲塊。他少年老成。但是一回到家後,在父親和母親中間,他又變得活潑了,輕鬆了,什麼都忘掉了,他畢竟隻是一個小孩。而他的母親,被那個女人每天糾纏、數落、咒罵的金姐,每當在枕頭邊向她的丈夫哭訴時,她的丈夫卻隻是安慰她,跟她講他和哥哥小時候受苦的日子,講他的哥哥是怎樣好怎樣好,講到動情處,這個老實的漢子就嚶嚶泣泣地像個女人,使她不得不心軟下來。他說:因為這個女人是他哥哥托付給他了的,不管怎麼說,這個女人畢竟曾是肖家的媳婦,不管她多壞,哥哥一走,一拍屁股走了,而他做弟弟的還在景源鎮,他一輩子不會到哪兒去了,他還有兒子,兒子說不定也要在景源鎮做人,不要讓肖家的事被外人笑話。這個肖二就是這樣勸他妻子的,這個平時不吭聲的肖二把事情想得很周到,很細,而他的妻子金姐天生是個通情達理忍辱負重之人,這對情味相投,脾性相通的夫妻,就這樣天天在嫂子惡毒的舌尖下生活著,也緩解調和著嫂子和景源鎮男女老幼莫名的不共戴天的仇恨。他們在一個鍋裏吃飯,一個茅坑拉屎,他們都活得別扭,活得很難,活得無話可說。哥哥肖振甩下的累贅,成了這一家子多餘的負擔和無窮無盡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