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麼過去了。忽然有一天,一小一大兩輛漆色耀眼的汽車碾著泥巴土路,開到光明寺前。小車裏的人下來就喊:“廠長,廠長,丁廠長!”
丁蒿應聲看去,見是縣水廠的新廠長和幾位同事。沒等丁蒿反應過來,這幾位便從大車上抬下一套五件套的轉角沙發,皮質的,泛紅,紅得光芒耀眼。
耀眼的沙發搬進泥牆駁蝕的低矮土廟裏,猶如難民堆裏出現了美國人,唐僧來到盤絲洞。兩相比較,孰優孰劣,昭然若揭,一目了然。
丁蒿結結巴巴道:“這、這是為何,這是為何?”
來人卻說:“這次分真皮沙發,大家一直認為該跟老廠長分一套。水廠是你打下的基礎,大家都念你的好。”
丁蒿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貧僧不敢受如此厚禮,出家人四大皆空。”
來人笑了起來,對丁蒿說:“不要白不要!和尚未必沒長屁股,不會消受!給廠長送沙發來,也是想給廠長彙報工作,免你掛念大家。現在好了,比過去更上一層樓了,家家三室一廳,除了鹽不分,啥都分。咱們單位還是差的呢,電信局還分保姆,你信不信……還是丁廠長帶領我們發現了水的價值。過去看水是水,後來看水不是水了,是油。報紙上說,國際貿易,水比油貴,咱們提前與國際接軌了……”
送走客人,丁蒿不禁啞然失笑。看山不是山,還未悟到正信佛教的境界,還六根未淨,淨了,悟了,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也,返樸歸真。看到田塍野菊,又望真皮沙發,想起一句毛主席詩詞來:戰地黃花分外香,分田分地真忙。
心想,世事如棋局局新,真有恍若隔世之感。當年分兩千多塊的破家具還有人告,還戰戰兢兢寫檢討,現在萬把塊錢的真皮沙發,大張旗鼓,招搖過市。便對過去自己向菩薩沉痛的悔過自責產生了些許疑惑。於是趕忙截住心猿意馬,準備出外雲遊。眼不見為淨。
雲遊前,丁蒿對三個瞎和尚說:“此沙發白天給香客歇腳,晚上供你們誦經。”三個瞎子高興得跳起來說:“頂好,頂好!”
光陰似水,日月如梭。不覺秋去冬來,阿羅丁尿罐丁廠長踏雪歸來,已雲遊了九華山普陀山歸元寺五祖寺。
踏雪歸來,見寺前門可羅雀,衰草頹伏,寺內冷冷清清,燭台荒涼。再看三個瞎子,都快長成處級幹部的模樣了,幾月功夫,麵色突然大紅大紫,已沒有青菜豆腐顏色,過去的薄耳現在已有墜肉,更接近於泥塑羅漢,幾欲垂肩成佛,過去的布衫,現已是羽絨加身。
三個瞎子見了丁蒿回來,一個個驚惶失措,似心懷鬼胎。
回到妻女母親身邊,母親憤而告狀,才知事情原委。
母親說三個瞎和尚了得,原是看他們可憐無助,收留寺中,可他們不僅不修功積德,改邪歸正,反起貪財之心。坐在一萬多塊錢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上,覺得自己也有了身價,如何對得起這天價一樣、清朝皇上都未坐過的坐椅呢?聽著香客的耳環項鏈叮當響,胃口大開,頓悟生財之道。過去走村串戶敲鑼算命掐八字一塊兩塊錢,現在想來已經不叫錢了,反正丁蒿主持不在。三人臭味相同,一拍即合,便重操舊業,抽簽算卦。見人就說別人有災,消災費開口就是四百五百。一時間那些老香客全成了災星。為解家人之難,隻好慷慨解囊,將手上錢物悉數交予三個瞎子。瞎子深知老香客們家有兒孫,一心求個平安,於是瞎著眼瞎吹,“光明寺”成了“瞎說寺”、“洗錢寺”,弄得眾怒人怨,門庭當然漸漸冷落,罵聲不絕於耳。
惡名千裏,菩薩緘默,丁蒿氣極!
“光明寺”原想給凡塵去翳,讓佛光普照,卻成了三個敗類作孽之所,豈能容忍?當即將他們掃地出門。三個瞎子手握探竿,逃之夭夭,比明眼人跑得還快。
佛門不靜,寺與人都大傷元氣。香客不來,衣食無著。後來丁蒿隻好將寺交給了老母親照看。不過是掃掃雀屎,打打蛛網。雖然水廠勸他回去上班,但好馬不吃回頭草,雲遊後見了世麵,便去縣城租了一間門麵,開了個“光明寺佛事用品商店”,賣些菩薩、電光燭台、各地寺廟的佛經書籍和紀念品,以及鞭炮、火紙、盤香之類。
丁蒿阿羅和尚的生意因獨此一家,明碼實價,老少無欺,竟做得相當火爆。
又過了些時日,丁蒿成了湘鄂兩省最大的菩薩批發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