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丁蒿一直很自卑。他很矮,像個尿罐。在學校時大家都叫他“尿罐”。他是個有名的尿罐。長大後叫他丁師傅,丁廠長。他的父親是個林業站的什麼站長,家裏有柴燒,母親也能信佛拜佛,能給和尚香火錢,能買蠟燭。一到冬天,他的家裏暖融融的,一家人麵色通紅,冒著熱氣,不像其他家的孩子,滿臉掛著凍出的鼻涕。
丁蒿家溫暖了幾年,父親就因偷林業站的好杉木被抓,後投水自殺。其母更信佛,常教育丁蒿莫貪占他人之財,堅守本分為妙。
丁蒿下了農村,已經幹得四肢麻木,準備在鄉下娶妻生子安度晚年,卻好歹遇上了招工,被招到縣磚瓦廠拉磚坯去。這難不到丁蒿,他有力氣,作好了一輩子拉磚坯的打算。在一溜溜的磚坯中陰晴圓缺,風風雨雨,丁蒿終於感動了大家,成為先進生產者。丁蒿一身的泥巴,滿臉的踏實肯幹。三年以後的某一天,磚瓦廠添置機械,丁蒿這樣的泥巴人竟成了開攪拌機的機工,人叫丁師傅。腰裏別著鉗子和啟子,成了人上人。
丁蒿簡直是一部機器,喝點水就算通電了,不停地轉,黨叫幹啥就幹啥。後來,他成了廠裏的脫產幹部,當團委書記和工會主席。後來城建局又一紙調令,將丁蒿調到縣水廠,成了丁廠長。
水廠生產水。水沒什麼了不得的,技術不複雜。水廠從長江抽上來水,流進兩個海大海高的加速澄清池裏,加點明礬和漂白粉,再流進千家萬戶。
就這麼點事,丁蒿不會出名,頂多他自己輕鬆了些。水在我們那兒不是罕物,每年遭江河之災,水是大大的有,啥都缺,就不缺水。問題是丁蒿把水廠搞成了很神氣的單位,很讓人羨慕的單位,就像他家小時候冬天有柴燒一樣。
丁蒿想幹點事,想給大家謀福利,想感謝領導對他的重任。丁蒿調去的時候,許多單位拖欠水費,水廠幾欲開不出工資。水廠在江堤旁,堤上汽車輾過的灰塵把水廠蒙得灰頭土臉,辦公室破敗不堪,家家窗戶緊閉。但要錢的還不少,收稅的來了,說稅還是要交的,來了就不走了,說得請他們聽歌,不然就卷賬本;要電費的電工更不講道理,不給電費就要拿竿子戳高壓線上的“猴子”(開關),隻好請他們去吃燒雞;想修個加藥車間,縣裏是批了,財政不給錢,說,請我們晚上聽歌。丁蒿不喜歡聽歌,還是陪財神爺們去包廂聽了一夜歌,回家後從耳朵裏挖出了一大堆哥呀妹呀的歌屎。
得想生錢的主意,丁蒿琢磨著,心裏慢慢有了點底。
真正使他豁然開朗的還是在武漢出差那次,拿丁蒿的話來說,是一泡尿逼出來的妙著。那天喝了太多的啤酒,到武昌南站廣場旁的廁所去放水。國營的廁所,明碼實價,憋得不行,丟了兩角錢就進去,硬是被守廁人生生地從裏麵拉出來,硬塞給他兩張粗糙的手紙說:“一塊。”
“我解小手不解大手。”丁蒿解釋說。
“沒得這回事,給不給?不給滾蛋!”
“國家規定兩角,你們想亂收費?”
“沒得價講,都是一塊,說多了老子揍你的人,個斑馬養的!”
立馬又出現兩條彪形大漢,像電視裏麵的黑社會人物,抱著膀子對丁蒿廠長虎視眈眈。丁蒿想,碰上活土匪了,隻好又丟一塊,癟了膀胱,鼓了一肚子鬱氣。
回家的路上又碰見了三四個警察罰款,五六個收費站收費,聯想廁所的一肚子氣,靈感來了,一拍腦瓜子道:“對,我不讓他放水!”
那幾年各個單位都在大興土木,造新居,修豪宅,得要電要水。
過去隻聽說有電老虎,現在出現了水耗子。水耗子就是丁蒿。任何單位要接水管就得交增容費,少則三五萬,多則七八萬,不交就不讓放水。交了增容費,還得買他們給你提供的管道、龍頭和水表。
水廠就這麼守著兩三毛一噸的水,突然富了,成了縣城的暴發戶,蓋起了辦公大樓。誰都知道丁蒿的厲害,不找他,就得渴死。
水廠不僅發獎金,還發實物,羊毛毯、電熱靴、煤氣灶,應有盡有,後來還發家具,一人一套。職工走出去揚眉吐氣,說,我是水廠的。身上沾了點清水,人們不說是清水,說是花露水,噴噴香。水廠的女人一個個突然水靈靈的了,男人像江裏的中華鱘,成了珍稀動物。要水的人來了,點頭哈腰,說,是縣長批的條子,請供應水三十噸。跟過去批化肥條子差不多。
住在江邊無水吃,就是這麼的。
輪到別人請丁蒿聽歌了,坐包廂,吃腳魚火鍋,還搞桑拿。丁蒿不幹這些,讓手下的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