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父子編年史(1 / 3)

陳應鬆

1954

兒子出生了。荊江大分洪。

父親和他的妻子劃著船沿公路到縣城去。大水哀哀。劃著劃著就生了。一團血球叩打艙板,就聽見比水聲更大的聲音。哭聲。

父親說,這孩子是水命。

父親說,水生木,土克水,相融在一起,就是“杜”,於是孩子小名就叫老杜。

老杜笑了,老杜不記得1954年的笑。老杜沒有思想,有思想就要指責五行生克觀:既然土克水,為何現在水把土淹得沒頂了呢?土在水之下而不得翻身。

老杜是個懷疑主義者。

土幾個月就翻身了,中央一聲號令,水就退了。這道理其實很簡單:自然的五行,敵不了政府的五行。

那一年(和以後的幾年)土肥得冒油;許多人把土搬到榨坊去,榨出了一罐罐的香麻油。隨便在地裏插一根筷子,第二年就長成大樹。

房子也在拔節似的,看著看著就長高了。

水淹三年不施肥。民諺。

那一年,老杜吃著充足的奶水——魚多。據父親講,魚不論斤,論堆——一堆一分錢。

那一年,白饃米飯隻管吃。

據父親說,解放以後幾十年,就那一年過的是好日子。全國人民支援分洪區,要啥有啥,大家看到了共產主義的曙光。水淹了,還一家掛兩張主席像。說:共產黨好哇。

老杜生在新社會,長在白饃裏。

1960

老杜六歲,背著書包上學堂。

老穿著扣袢鞋,頭發梳向一邊,很憂鬱很寂寞的樣子。

上學兩個月,就餓成螳螂頸了。

老杜說:我要偷吃。

饑寒起盜心。俗諺。

老杜到榨坊裏偷餅吃,榨了油然後去肥田的餅渣。老杜管榨坊守門的老頭叫伯,老杜說:伯,伯我的麻雀飛到你家院子裏去了。老頭聽得很滋潤,就放老杜進去捉雀。老杜趁沒人在黃桶裏抓了幾塊餅渣放進書包裏,就飛跑著離開了榨坊,走進空無一人的小鎮郊外,草木陽光野風,老杜就迫不及待地嚼起餅來。

餅太硬,老杜的牙齒太軟,功夫不負有心人,老杜采取螞蟻啃骨頭的辦法,硬是一點一點把餅送進肚裏。吃到興致處,忽見有兩位大漢手提木棒追來,抓住老杜一頓好打,並將所剩的餅搶去,並說:看你還偷集體的財產!

老杜瘸著腿越哭越想哭。這是老杜所挨人間第一頓毒打,知道了世界不隻是父親的陽光。

老杜回去,父親為其治傷,用瓷片紮淤腫處,放血。父親說:兒啊,榨油的人可不是好惹的。

老杜晚上渾身疼痛,便想母親。

母親去漢口販煙葉,聽說煙葉被工商稅務的全沒收了,母親從長江大橋上跳下去就失蹤了。

父親天天出去抬死屍。都是餓鬼。回來或有糠餅,或能一把蠶豆。父親說:老杜,你吃,我已在外頭吃飽了。

老杜吃著蠶豆,直放響屁。父親說:臭屁不響,響屁不臭,你盡管放。最臭者,為菜花屁。問何為菜花屁,父親說:解釋不清,隻有聞了才知。

老杜吃糠餅,排泄困難,呻吟有聲。父親說:兒呀,我給你摳。父親用手摳其臀,硬是生生將石頭般的穢物掏出。

後來老杜的頭也餓大了,老師說:你為何一邊頭大,一邊頭小?老杜說:大的吃了蠶豆,小的吃了糠餅。

每每夜間,老杜總被父親驚醒。父親抱著肚子在地上亂滾。每見此景,老杜都束手無策。

後來父親弄了些刺泥鰍來吃,又弄了些老鼠來吃。

刺泥鰍是無人吃的一種怪魚,渾身長刺;老鼠是廟裏的。廟裏的老鼠又肥又大,專啃菩薩。父親把刺泥鰍和老鼠都風幹,然後用火烤著吃。父親說:世界這麼大,總能弄到吃的,人不能坐著等死。老杜吃著老鼠,對父親的理論產生了懷疑,母親跑那麼遠,咋沒弄到吃的?父親說:人家吃糠咱吃肉。父親抹著油津津的嘴巴。

那一年,老杜學會了夜半出去,在凶險的廟裏去捕鼠的本領。老杜還學會了竭澤而漁——將水底誰都不要的刺泥鰍悉數擒獲。

1968

老杜十四歲。

父親住學習班去了。父親是國民黨軍人,雖是在1949年逃出來的壯丁,但穿過黃狗皮,扛過幾天槍。

有人給老杜說,你幫你父親送幾件衣裳去。老杜打開黴味的家,在木櫃裏找有父親氣味的衣裳。天冷了,父親得穿棉衣,父親要換短褲。老杜盤算著,他知道不幸了。

老杜去看父親,父親說:你來了。老杜說給你拿衣裳來。老杜看那兒參加學習班的人,似乎都隻有一個表情:有罪,服罪。而麵色有三種:灰黑、蠟黃、蒼白。無一泛紅者。父親說:這還有兩塊多錢,疼著用。父親將錢悄悄地塞給他,讓他趕快藏好,並要他走。

老杜就走了。

老杜走了很遠,走到看不到學習班並且相信不會有人趕上來時,才掏出那張兩元的錢。

老杜知道父親是個罪人,給他帶來皺眉,苦思,填表惹麻煩。老杜拿著兩元錢想,父親為什麼偏要藏著這兩元的鈔票?老杜觸得到鈔票上的溫熱,熱乎乎的,父親捂熱的。老杜沒見過這麼大麵額的鈔票,對著太陽就照,結果就照到了一幅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圖案,藏在花紋裏。

老杜把這張鈔票拿到學校去告訴眾人。老師知道了,老師就拿出自己新嶄嶄的兩元鈔票,對著太陽月亮照,就是照不出十二個尖尖的蔣介石圖案。便說:老杜,把你的給我們去研究。就沒收了。過了幾天據說已經交到中央去了。

老杜沒了錢,天天咽光飯。

父親回來了,一臉的土色。

父親胡子稀疏,眼神荒蕪,講著外鄉話,獨往獨來,神秘兮兮。

家裏的有線廣播在天天抓階級鬥爭。老杜有一天突然想,父親怕不是國民黨留在大陸的特務。

父親明是從去台灣的部隊裏跑出來的,實則是國民黨安排潛藏在這小鎮的。

越看越像。

父親的眼睛跟他躲躲閃閃,故意傴著背,穿有補巴的中山服,穿破鞋,這都是偽裝。父親可能有發報機。藏哪兒了呢。

老杜開始跟蹤父親,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十四歲的少年,半夜異常敏感,常常夜不能寐,想班上和街坊的那些女孩子。父親起來,他便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