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說：除非外國勢力插手。
坐很豪華的車。
有一次坐車去了趟北京，才見了世麵，回來給惡雞婆和老爸說，你們不曉得好多人搞地發了大財，廣西北海，批條子炒地皮的全是北京人，都有那個。老杜指了指自己的背後。
老杜的背後是空的。
還有搞原始股的，億萬富翁，看了他們的別墅，看我們這些房子，就像非洲難民，還寫檢討！這還值得寫檢討。老杜說。
那一年石油緊缺，石油公司的老江說：老杜局長兄，憑你的關係到省裏去搞，不然不能抗旱了。
老杜去省裏，帶一車烏龜王八加螃蟹，橫行得正歡暢，回來就是一船石油。0號、70號、90號，等等等等。
老杜下了船，懷揣一百萬兜裏說：跟他們比，咱是非洲難民，不足掛齒。
心裏說：我不搞，別人也得搞。反正是搞。是機會。
都在搞，憑什麼我不搞？老杜說：勞動所得。
老杜下船來，碰見老父親。老杜濕了皮鞋，老父失言說：你是水命，幹嗎穿一雙黃皮鞋？黃屬土，土克水，要你不要穿黃的。老杜說：爹你越來越迷信了。我這是朋友送的鱷魚牌。老父說：人一老，百病叢生，不由得你不信。這日子好了，不批不鬥不辦學習班了，心卻撲撲跳。老杜說，心靜自然涼。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曹操說：性不信天命之事，盈縮之期，不唯在天。
說是這麼說的，回到家裏睡下，瞪大眼睛望窗外，想到自己的水命，似乎也有點迷信，心裏說：敬菩薩的都是窮人，又想起了學到的民謠，一萬二萬窮得哭，五萬十萬剛起步，百八十萬不算富，千萬億萬算大戶。又曰：小打小鬧不算賊，一萬兩萬放單飛，十萬八萬幹一回，百八十萬才算黑。現在的消費，我也用不了幾下子。
1995
老杜過了四十。
應該不惑了。還惑個鬼，現在才清醒。別人都這樣，我當然也這樣。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
縣城到處桑拿浴，到處發廊、按摩、小姐，到處包廂、餐廳、影院、舞場。老杜說：世界都這樣了，還有哪個來管！
縣裏售公墓，雙墓八萬八，竟還買不到，可見都有錢。幹部、個體戶、業務員，等等。老杜買了雙墓，給父母。母親的是衣冠塚。
老父說：老杜孝順。老父在小鎮逢人就說：我兒孝順。街坊說：你兒是局長，孝順得起來，無錢怎麼孝順，還是喝菜湯。
老父餐餐吃肥肉。老父不怕高血壓。老父就長胖了，滿麵紅光，老來俏，像個佛爺。老杜暗想：有錢即佛。
老父信了佛，就去捐個菩薩貼金。老杜給了老父一萬。老杜回小鎮見到了那尊菩薩，金光閃閃。老杜想：有錢的造佛，無錢的拜佛。
菩薩散發出一股石油味。
就去問老父：你為何要信佛？老父說：和尚說了，我是個佛相，不信佛，就有災有難。和尚給我畫了符，喝了符水，捐去一萬元，說：你兒子刑免了。老杜義憤填膺道：如今十個和尚九個假，富了和尚窮了廟，你信他的，騙錢財的！
就去找和尚。
和尚點青燈，讀黃卷，聽錄音機。老杜逮住他，說：你們不要哄老人的錢。你怎麼知道老人有錢，要他拿一萬元消災，還說免刑？老子有什麼刑？和尚說：他自己問的，他一問刑，我就知道他家中有人朝庭為官。和尚走四方，全靠嘴一張。常言說得好：官問刑，富問災，老百姓問發財。老杜說：此話怎講？和尚說：當官的都貪，所以怕漏餡，漏餡即有刑；做生意的怕天災人禍，所以問災的都是奸商；老百姓窮，做的夢都是發財夢，終歸是一場夢。人生如夢，去日苦多。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到頭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和尚道罷，閉目敲鍾。
老杜愈加覺得廟裏全是石油味，朝他撲麵而來。
那一年，橡膠廠倒了，煮橡膠的鍋冷了。好多工廠的煙囪都熄滅了。職工發五十元工資。煮橡膠的戰友來找他，見不著，說：釣魚去了。說：洗澡去了。
老杜好不容易出麵，對大夥道：改革是艱難的，必然要觸及一部分人的利益。再也不能吃大鍋飯了，敬希體諒國家目前困難。初級階段嘛，隻能一步一步來。
說到動情處，老杜潸然淚下。橡膠戰友說：老杜跟我們心連心。隻要共產黨不倒，我們就有飯吃。拿著五十元工資笑嗬嗬走了。說：為黨分憂。老杜說：多好的人民。
懷疑主義者的老杜，疑神疑鬼了，懷疑和尚是紀委派來的。老杜對老父說：離和尚遠些，此禿驢不是善主。
1996
縣裏兩派鬧得凶。縣委書記整縣長。
老杜是縣長的人，是縣長的主要勢力。
老杜家裏就突然遭了搜查。說：有巨額財產不明罪，說：生活奢靡，住房嚴重超標。
老杜就抓了起來。
老杜死了想找幾個墊背的，說：隨便去幾家搜，看誰沒有巨額財產不明，到書記家搜搜看。他的沙發是進口沙發，他的住房比我還好。
人家說：搞你的問題，不要扯垛子。黨隻有極少數腐敗，像你。你的問題幾年前就掌握了，早有人寫信。
老杜判刑十年。
這對你還算是挽救，老杜同誌。書記說。書記還稱他同誌，沒稱他老杜。老杜因此很高興，說：我好好悔過。
老父來看他，提著他愛吃的蠶豆，說：牢裏無事，磨磨牙齒。老父說：信是和尚寫的，我猜死了。老杜說：不要瞎懷疑，我不過是犧牲品。老父說：我出家了，我當和尚了，用我的餘生，贖你的罪孽。老杜說：罪與非罪，誰說得清。
老父剃了光頭，又頹喪又富態，將一徽章別到老杜胸前，說：菩薩保佑你。說：念那上麵的六字真言。老杜不識那些字，老父說，我來教你，就叫他念：唵嘛呢吧咪吽。老父說：念了晚上睡得踏實。老杜說：幾層鐵門，我還不睡得踏實。誰還來晚上偷我。
老父說：兒啊，錢是身外之物，不貪不淫，皈依三寶，才能成正果。當年無錢，父子相依為命。今日富貴，卻讓父子離散，你說這是何道理。老杜說：算了算了，回你的廟裏去。
老父隻好回廟裏去了，老父說：兒啊兒啊。
老杜四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