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父子編年史(2 / 3)

父親愛在河邊放鉤釣團魚,父親白天到處弄雞腸雞肚作餌料,晚上親近河邊。父親抽煙望流水,流水的遠方是漢口,煙頭燙傷寒夜。

父親的發報地點沒有查出,自己常常心驚肉跳。半夜寒濕,猶如夜遊;假裝倒頭酣睡,等父親敲門,其實自己先一步夜歸。

父親咳著,又是雞叫。

1972

老杜懷揣一本手抄本蘇聯歌曲下放。

老杜父親有曆史汙點,因此老杜總是幹重活。老杜挑糞,老杜背炭,老杜出窯磚。

老杜渾身酸痛,夜夜以淚洗麵。

父親來看他,給大隊書記帶來一副豬肝一個豬肚。說:這是我們半年的肉票攢下來的,說:兒呀,早一點跳出這苦海。

父親給老杜帶來的是一塊肉皮,說:這是我給糧站挑了三天水,他們給我的。

父子煮肉皮,吃得辣兮兮。

父親邊吃邊流鼻涕,父親已有些髒了,頭上花白頭發。

老杜說:以後你不要來了,你掉我的份。

父親一個人淚眼汪汪走了,走小路,影子又瘦又小,在陌生的鄉野。

1975

父親又送過幾回豬下水,書記吃過之後,說:味道不錯,你可以招工了。書記在貧下中農推薦意見欄裏寫道:老杜表現不錯,鍛煉了紅心。

老杜懷疑世上的許多事情是假的,懷疑書記跟過去的地主差不多,就是語言冠冕一些。

假如到了共產主義,你手上一支煙,來了兩個人:一個生人,一個熟人,你是把這支煙給生人呢還是給熟人?答案是: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共產主義是按需分配,誰都不會缺一支煙。

老杜為前幾年研討這樣的問題好笑,說:操。

書記可操人生殺大權,權就是白,權就是黑,權就是酒,權就是女人。書記弄許多女人,全是細皮白肉的武漢姑娘伢,知青。

老杜招工到縣城,在橡膠廠煮橡膠。

煮著橡膠,頭發就掉了。當地叫耙頂。

耙頂的老杜回去痛罵父親。老杜頭上像個瘌痢,花一塊,白一塊。說:狗日的你害我一輩子!人家的父親弄化肥弄農藥,送煙送酒送全國糧票,你送下水,活該煮橡膠。父親說:下水都沒有,是我賣血換來的。老杜說:你那罪惡的血!

那一年父親五十五歲,單位垮台了,發不出工資了,父親以釣魚為生。每天揣兩個饃出去,有魚釣魚,無魚釣蛙。喉嚨釣啞了,背釣駝了,靠釣野魚的錢,給老杜補貼。老杜拿二十七塊錢工資。

老杜學會了抽煙,還學會了喝酒。

老杜拿著父親的錢喝酒,不再懷疑父親是國民黨特務,隻是覺得有些事情想不通,有權的子女入黨升官上大學,無權的子女煮橡膠,窮人哪天能進入共產主義。

1977

世道說變就變。掉了些追悼領袖的淚水,世道就變了,就有一天老杜在晚上街頭的有線廣播裏,聽到了“洪湖水浪打浪”的歌。

世道變了,老杜高興。

老杜沒日沒夜的複習,頭懸梁錐刺股,結果名落孫山。

老杜能寫會畫,能吃苦,有自製力,善於研究讓領導不討厭的言行,常常是行大於言。老杜不善言辭。因此老杜從一個煮橡膠的工人一下子調到燃化局搞辦事員。

老杜穿得幹幹淨淨,穿中山服。老杜很有派,天生是個幹部料,不像黑鼻子穿拖鞋的工人,老杜頭腦清醒,從不得過且過。

老杜走進局辦公室,整天坐在那兒,頭發耙了頂,愈發像個幹部。

老杜笑著,上傳下達。

父親釣魚來,老杜給了局長,擇大的給。

局長吃了老杜的魚,滿口魚腥地說:老杜,好好幹,未來是你們的。

於是老杜要父親見天送一次魚來。父親送魚來,不搭車,走。走十幾裏,來回二十多。父親提著用水桶裝的魚,生怕魚死了,所以愈提愈沉。老杜說:揀大的。死去的小魚就丟了。

父親提魚來,走時老杜不送,也無話。父親依然屁顛屁顛。腳走腫了,瘸拐著。

1984

老杜當了股長。

老杜結婚了。

局長的女兒,蠻醜蠻醜,大他兩歲,老姑娘。

雖是股長,雖有權,還是窮。每月給父親二十元生活費。

父親老了,還是釣魚,魚不要送了,局長的女兒到手了,局長也老了,要退了。

老杜對父親說:人家在台灣都有親戚,你在台灣沒有親戚?當年的戰友,國民黨老兵戰友?父親說:老兵沒回家的路費。老杜說:你家裏當年就沒失蹤的人?給香港台灣日本發尋人啟事。老杜後來說:你當年咋就不跟他們一起跑到台灣去呢,留在大陸做什麼,挨批?老父親說:我又沒長後眼,曉得日後台灣這麼富,這麼香。

老杜說,你跑到台灣就好了。老父說;那就沒你了。

1987

老杜管石油。手中有了權,依然不敢用。

錢我不收,老杜說,吃可以吃,不喝茅台就是了。四菜一湯,吃完接女兒。

老杜吃可以吃,就發福了。

物價長得太快,老父親說。我給你一月一百塊,老杜說,你別讓媳婦曉得便是,她是個惡雞婆。

老杜搞特權,惟一的特權就是搞了個生育指標,用B超一超,是個兒子,就生出來了。一點事都沒有,沒任何人揭發。大家都緘默。

老杜說,就這一次,以後不搞了。吃好喝好不貪汙,他把我卵整!

有人給老杜送,先送給老杜的老父。老杜知道了,將所送之物拍到老父親麵前,說:退回去。五百塊錢我收了,我就得去坐牢,黨票掉了,工作掉了,你靠誰去?老父說:不收就不收,如今小人太多,你是對的老杜。老杜你這麼穩,隻怕還有大官當。

老父說得準,幾年後,老杜果然當了局長。

1993

老杜是局長,頭發耙光了。

頭發越掉越光,房子越住越好。住上下層,兩百多個平方,有人往上告,寫了個檢討,依然還是住。還是養狗,還是安裝雙層鐵門。

治安惡化,撬門的越來越多,全是從鄉下跑上來的流竄人員。撬門,還殺人。

局長樓下是電子控製門,堅如磐石。老父見了說:農民起義也打不進來了,除非有洋槍洋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