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清明時節(1 / 3)

陳應鬆

一個多月的雨水時多時少的沒有停過,這個春天還沒有看見太陽的模樣(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如此),但春天不會因為沒有太陽就不發出她的綠色。楊柳是綠了,草也在爭取綠著,田野上,到處冒著低矮的、烏黑發亮的濕氣,它催督著那些植物,把它們從冬天的衰頹中搖醒,然後頂出深藏在體內的芽子。這個過程是如此的緩慢,好像動員一些老人把他們藏在身上的錢存入銀行一樣。

綠了,特別是柳樹在田塍上,在土坎下洇成一團團的綠煙。柳樹是春天的憂鬱,也是她的恍惚。如果一想到清明,這感覺尤其如此。

同路的那個人在泥濘裏說:“你說的是斷鍬壩嗎?我看你說的是斷鍬壩。”

我說:“是鴨子窖。”我的腳也撕扯著堤上的泥。如此艱難的旅程,是我完全沒有料到的。這堤上因為去年抗洪搶險,堆砌著高高低低的泥巴,現在全變成了萬能膠一樣的稀泥。清明當然是多雨,這我知道。但我惟一不知道的是這條堤上已經不通車了,而且,去父親老家墳上的路是如此遙遠。

“應該是在一個進洪閘下車再往堤下走,這是我記得的。”

“斷鍬壩,”他再一次決定地說,“它叫什麼村呢?”

“我真的記不得,也從來沒有記。我隻記得那就是鴨子窖。”

“沒有這個地名。”他再一次說。

他大約有五十歲年紀吧,也許有六十歲,也許隻有四十歲。誰知道呢。他穿著一件廉價的腈綸夾克,腳上的皮鞋因為泥濘的拉扯好像後跟都開裂了。那是一雙沒有多少朝氣的皮鞋,可能來自於浙江或是福建的私營鞋廠。他的下巴很寬,顯得很有骨氣,他看人的時候既有一點躲閃也有一點歹意。我說的歹意是一種衡量和盤算著你與他力量對比的那種神態。這使我想起來,在這塊土地上,在我父親的土地上,曾橫行過土匪。

這當然是一種斷魂的恍惚,憂鬱的雨季所讓人產生的乖戾。因為我看見了我的伯父在與我一同送父親的骨灰回鄉時曾指給我看的那一片茫茫河灘的蘆花蕩。

那片蘆蕩現在空曠了,散落著一些沒有運走的蘆葦,其間的一條不寬也不窄的土路盡頭,就是河下,現在搭起了一座浮橋,用油桶連接的,上麵鋪著木板,或是蘆葦。不過從堤上望去,隻是一種影子而已。我這隻是猜想。那一條橫切河麵的影子,在我經過的堤上已見到好幾個了。現在的春水開始漲了,浮橋便要拆除了,渡船又要開始擺渡了。

“你的父親姓什麼呢?”那人又開始問話了。

“高。”我說。

“高?這裏姓高的並不多。高……斷鍬壩好像有,那應該是……紅光村吧?”

我搖搖頭,沒聽說過這個村。是鴨子窖,的確是鴨子窖,我的父親曾反複說,他從鴨子窖到蘆花蕩過河販鹽,往往是雞叫頭遍就要起身。

“那就是沙口村?”他又說。

我想了想還是搖頭,沒聽說過沙口這地名。

“進洪閘太多了,你說的進洪閘是哪一個呢?”他像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懶得跟他搭訕了,因為我發現他根本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我懷疑他是不是這一帶的人。另外我太疲倦了,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疲倦從我的意識中陡然泛起——是在那個同路者的絮絮叨叨中泛起的,我感到我病了,患了大病,病得如此嚴重。

為什麼我突然對尚未到來的病痛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恐懼呢?我手上提著香——在福鎮賣的,省裏的汽車在那兒成了終點。香很便宜,還有紙、冥鈔,還有鞭炮;鞭炮是五千響的,不是一萬響的。一萬響的太大,其實隻多兩塊錢。太大,我怕提不動還會淋濕。這所有的祭品隻花了十五元錢。太便宜了。這隻是一個意思,你得表示一下,就這十五元祭品,你得來,千裏迢迢來;而你在省裏辦事,一次給人送的也不會少於三五百塊錢,決不會為十五元去千裏迢迢……但事情就是這樣,你必須來,你必須為了燒掉這十五元的祭品千裏踏著泥濘向那兒走去。人人都有父親。且隻有一個父親。

“前麵好像有個哨棚?”我說。我指了指那雨霧中蹲在堤上的一團黑影。那是守堤的哨棚吧,我想歇歇腳,坐坐,抽上一支煙,把泥巴刮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