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清明時節(3 / 3)

“好像是關興村,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你怎麼知道我父親?他離開這裏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吧?”

“嗯……很難說。”

“那你知道我父親什麼故事?”我裝著很有興致的樣子,喘著氣追問他。

“喔……”他說,“我不知道,不過關於夏進富的隊伍,那不是明擺著的嗎?天地之間,朗朗紅日,他們做的事都在鄉親的口上掛著,書上寫著。他們殺過好人,也殺過壞人。”

“難道你父親也做過……土匪?”

他笑著搖搖頭。我發現他的笑牽強,苦澀。他的眼光想穿越雨霧。他的嘴唇動了動,現在他在我的前麵走著,甩開了我幾米遠不再與我並肩。

“他們是一些人物,”他說。他甩過來這一句話。他又說,“他們每人揮著兩把短槳,又稱為‘槳幫’,而且……”

“而且什麼?”我說。

“他們都有一副好水性,”他說,“那是真正的好水性,一個個都是浪裏白條。富人怕他們,官府怕他們。”

“我就是高洪希的兒子,”我說。我現在有勁了,我充滿了自信,我誰也不怕,不怕劫賊,不怕惡人,不怕這清明雨中的恐懼與惶惑。

我說:“我就是高洪希的兒子。”我說:“你說的關興村還有多遠呢?”

“那就不是很遠了,有四、五裏路吧。”

“那就對了。”我說。

“你的父親也死了啊,”他說,“都死了。夏進富是槍斃的,你知道嗎?槍斃他的那天人山人海,要說風光,這樣的死也算大風光了。有這樣的死就沒白活!”他的手揮動著,頭微微地仰起,望著那迷蒙的河灘。像是景仰,又像是回憶。頓了頓,又說:“你的父親呢?”

“他不是主犯,他坐過牢,那肯定啦。”

“唔。”他說。

“現在也有攔路劫財的嗎?也有用槳劈的嗎?”

“不是用槳,是用刀子。春節前,這兒不遠的,賣文物的一家,就是靠挖老墳發財的,都大卸了八塊,一家四口,全剁了,裝了三麻袋丟到老河沿上。”

“是吧!”

“上個月,就在這湖邊往前走不遠,把江蘇在這兒承包魚塘的兩口子都殺了。殺瘋了,有錢的也殺,無錢的也殺。”

“是吧?”

我看看堤下,墳崗裏有新插的紙幡和新土。那裏埋著許多人,有老死的,夭折的,也有冤魂。有好人,也有壞人。有名聲赫赫的,也有不知名姓的野鬼。

“犯事的多啦。一個村有十幾個坐了牢。這算什麼,這簡直不算什麼。你幾年回來一次?”

“差不多有十年沒回來過了。”

“怪不得!這不是十年前嘍,你要小心一點嘍。”他說。他的眼睛恢複了那種打量人的神態,那種野獸衡量獵物身上的皮肉多寡的神態。

清明的冷雨又回到了我的身上與心上,腳後跟疼痛,脖子發硬,腿發軟。

“你到哪兒去呢?”我說。簡直有點討好了。

“噢,”他說,“你說呢?你猜看。”

這個家夥!

“回家吧?你也是關興村的?”

“我不是的,”他說,“現在,我就到了。”他這時往堤下拐去。在我的眼前,他一踅腳,就走下了河堤,他用手指了指前麵:“我到了。”

那前麵什麼也沒有,沒有村,沒有店,隻是一片起伏的光禿禿的蘆葦灘,一些漏割的蘆葦像幾根稀毛歪倒在清明如霧的雨裏。

“我就是夏進富。”他說。他十分肯定。他向我揚揚手,聲音充滿了力量和回聲。

“你說什麼?”我的心裏一震,又一緊,渾身的寒毛全齊刷刷地鑽了出來,豎在冷雨裏,“你是……”

這可能嗎?夏進富已經槍斃了五十年。這眼前的人,他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我孤零零地站在河堤上,用腳穩住溜滑的稀泥。我看著那個人向蘆葦灘走去,看著他像一個幽魂,他果真是幽魂嗎?可他的聲音又帶著這個時代的熱氣。我沒等他消失在那道崗坡下,便飛快地向前狂奔起來,想甩開身後的一切。一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