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哨棚,不能躲雨了,沒人了,都塌了,去年漲水漫堤時塌了。”那人說。
“噢。”我的心暗淡得更厲害。一個陌生的人跟著你,在這似煙似霧的清明雨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再沒有別的行人,這可能是導致我恐懼和緊張並整個兒身心感到絕望渺茫的根源。我總不能讓他先走,然後我說我想歇一下,那樣更加暴露我的心虛;我就歇在這幾寸深的泥濘裏?假若路邊有一塊石頭也好了,但石頭也沒有。光禿禿的堤,全是泥水。我完全沒有借口想甩開這個人。我隻能硬著頭皮與他同行。
“你們村不錯吧?”我無可奈何地問道。
“馬馬虎虎,哼。”他鼻子裏哼了一聲說。
“我的親戚都混得不錯。我有一個表哥他是開拖拉機的,過去開手扶。他叫高偉金,你知不知道他?”
“開拖拉機?高、偉、金?噝……好像不認識。開拖拉機的很多。開摩托的也很多。就是紅雞公。”
“我曉得紅雞公,就是嘉陵嗎?”
“嗯。”
“你隻怕家裏有紅雞公,”我說。我希望他富一些,這樣我此行的保險係數就大一些,“現在鄉下比我們拿工資的強多啦,都騎紅雞公了,我們上下班還是騎自行車。”
“有幾家富啦,見鬼,”他說。他車過頭打量著我,那眼光又在躲閃、揣摸與歹意之間遊移,“你們比我們強多啦,”他說,“現在種田能賺到錢?”
“除了種田,你們還做些什麼呢?”
“什麼也不做。”
“不做點生意嗎?”
“哪有生意好做。”
“哄我,我看你有點富。”
“鬼!你看我蠻富嗎?我哪一點看出來富?”
“家裏彩電總是有啦?”我說。我不想與他爭窮與富的問題,我的腳酸疼,“你們是怕村長還是怕派出所的人?”我說。
“哪個怕哪個?隻不過他們手上有家夥。”他攥著手微微抬舉。
“什麼家夥?”
“啊,什麼家夥,”他說,“他們狠唄,他們最狠不過,”他說,“還狠些去年我們鄉派出所所長還不是被人殺了。”
“殺了?”
“那不殺了。”
“哪個殺的?”
“那抓得到!”他說。
我本來是想最後說出我跟派出所是同行的,現在不敢說了。何況我本來就不與派出所是同行。我是一個手無寸鐵的教書匠。
“你們是恨他們嗎?”我問。
“那誰知道,嘿嘿,那誰知道。”他幹癟癟地笑了兩聲說。他笑了起來。
到了那個哨棚。果然是不能躲雨的哨棚。棚頂開了天窗,瓦都被人揭走了,估計是淹了水的災民幹的。還得走啊,已經走過去了兩個進洪閘。不過應該有一個湖,我記得有個湖的。但這個人應該走開,他應該走開,讓我不好受。這清明的雨和泥濘,應該屬於我一個人,想想父親,想想我,想想我與這塊各種表格中的故鄉的關係。
可是我們還沒有走完那個長長的河灘,那個同行者好像有與我一起走到天黑的興頭。這真是一次揪心的旅途。我給他說:
“我的父親就曾在這河灘的蘆葦蕩裏做過土匪。”
我幹脆給他說了,過去我是如此忌諱這個,如此忌諱父親的這段不光彩的曆史。現在——這當兒我發現它有用;一個土匪的兒子,他還怕什麼呢。這就跟現在說:“我是警察”,“我公安局裏有人”沒有兩樣,它們鎮邪。
“你說什麼?”他轉過頭來,腳步開始打滑。他害怕了?但他的一雙眼睛卻在雨霧裏晶晶發光。
“那時候,他在這裏,殺過不少人,主要是鹽商,用槳劈了,丟進河裏……”
“是夏進富的隊伍嗎?”他說。他說的是土匪頭子夏進富,聲震川湘鄂三省的夏進富。
“不錯。”我有勁了,我的被雨淋啞的嗓子也亮了,清脆了。
“你是……你是高洪希的兒子?”他說。他一口說出了我父親的名字,“高洪希是斷鍬壩關興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