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生長稻阪和苦楝樹的地方,澧水一直無聲地流著。卵石標出它們的年紀,苔和針葉植物一樣綠,使人想起生命。發明家有一天扶著青濕的荒葦走上岸來,背著木製的齒輪。在耕地的邊緣,發明家一直看著夕陽。那是一個奇妙的傍晚,像澧水所有的傍晚一樣;發明家看著和人類生活在一起的牛畜,巨大的軀體滾成泥形。
發明家就是那樣背著木頭砍製的齒輪爬上岸的,在荒涼的水渚,青草不停地搖動。發明家丟下失敗的齒輪,大大小小,圓形的齒輪,新鮮如初的胎紋和殘缺的距齒,曆曆在目。發明家垂手而立,像個憂傷的智者,他的腳下,散亂著一堆棄物。他骨節尖鎖,被苦思和失敗反複銷損的人,站在澧水之陽,滿腹的心思糾結成卑笑。
在那個夕陽沉落的日子,發明家目光深邃而寂寞,尤其是頭發吹動的時刻,他看著夕陽。那個人告訴我,他的父親就是這麼上岸的。兩個兒子拖上來那隻簡陋的船體——腳踏輪船,翻撲在那兒,腳下是一堆無用處的齒輪。他的父親呆望著過去時代的蘆蕩和河流,非常好看。那個人說,發明家是他的父親。
這個古怪的人拒絕石油,他發誓要製造一種輪船,為鄉村服務。這個人出現在一九三五年,他不停地用毛鐵和木頭製造著手柄與舵。沒有石油的輪船,這就是他的信念。在那個醇樸的、不需要修飾頭發和服裝的鄉下,聽不見汽笛和警笛,沒有妓女和夜遊者。這個從城市回鄉的人,喜歡走坎坷的土路,背著手,看天空中出現的一切:風、雲彩、孤獨的鴉巢。這個被智慧和理想蠱惑了的人,穿著藍布衫子,摳鞋裏的土垡,在他土生土長的地方,迎麵向人打招呼,他認識這裏的一切。那個人告訴我,他的父親眉目平靜,創造的欲望一直像墟煙那樣升起,固執,卻不張揚。因此怯懦和恐懼像塵緣的念頭,被他過早地拋棄,連夢想都如四月的柳絲,清貧而溫馨。這是一個充滿了智慧的發明家,在土帳內,籌算著他的原理。
這個嚴重營養不良的人一生節儉,為了生活不得不去當教書先生,他把幾個瘦小的光洋拿去換了木頭、毛鐵和鋸子,而忘了給妻小以養家糊口的費用。這個倒黴的發明家指腹為媒。他忠於自己縫補漿洗的小腳女人。那個人說,他的父親是一個慈祥快活的秀才。
那個人說,他的父親最初凝視過星空。鄉下的歲月把所有的星宿都固定在一張淡藍色的天幕上,金色的雲渦高不可及,在很遠之後,每一個星座都嵌著淨化世間的傳說,含滿征兆。那個人無法摹擬父親的眼神,他告訴我,他的父親是一個愛讀《詩經》的秀才,當他放下書本,你看得見他滿手的老繭。他的父親屬於眾多稀奇古怪的機械原理,一種很實在的事業。但是他的父親是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幻想家,一個在嚴峻而古板的生活麵前,研究時間的哲人。他領受著金色雲渦的神秘之書,在傳說中成為智者。
那個人說,當他凝視那座古老的掛鍾時,他在傳導著雲渦的啟示。水的流動呈現出河道的走向,誰能駕馭水呢,讓時間加速航行;槳的時代已經過去,發明家夢見了機械。掛鍾,不停地走動,丈量著時間的距離,笨重而冷酷。誰在操縱它?發明家出現在一九三五年,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拆卸出所有的零件,齒輪和發條,沒有蒸氣和石油,它們以齒輪的結構運轉著。發明家在豆燈下觀看,從四個方向尋找深刻的奧妙。摩擦、鉗製和有條不紊,時間在機械的空間中生存,殘暴卻理智,不允許放縱。金色的雲渦閃射在藍光的齒輪上,無比誘人。那個人說,他的父親懂得鍛打術、木雕,有著對韻腳的天生敏感能力。他的父親是一個十足的匠人。他的父親說過:最古老的佛像也能生出枝條。現實無所不在。永恒的魅力不過是孤獨和遺棄。他的父親是一個悟出了生存的人。好了,話還是要說到這個發明家深究掛鍾的結構。三五年的鄉村發明家,一個營養不良的飽學之士,驚異於自己的發現;時間的形態隻有一種,運動的方式也隻有一種;在龐雜的組合麵前,時間行走著,漠然視之,不緊不慢。機械的天籟穿透了發明家的靈魂,而此刻的澧水正在石頭之上撞擊著鳳尾似的夜歌,像柔軟的精靈;金色的雲渦正在窗外,草簾翻飛。在牛畜的反芻裏,發明家閉目微笑,零散的掛鍾攤在桌上,一隻妻子的鞋樣五顏六色,線笸裏盛著他隱居的生活。
發明家懂得天倫,與神相通。他就是在他的故土上謀劃鄉間輪船的原理的。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圖像,既不虛幻也不遙遠。在苦楝樹下,發明家整天投入了他的發明,用木頭砍製齒輪。他拿起兩個齒輪齧合著,在木製的轉軸裏,發明家欣賞著那種嘎嘎作響的聲音,那是木頭與木頭的噬咬。等到所有的齒輪都砍製完畢,他升起火爐,又開始鍛造連接這些木頭的連杆、軸、緊固件和手柄。鄉村發明家,在穀阪之間升起了鑄鐵的火,使用火器和冶術,粗笨的勞作在一雙瘦小有力的手中變成享受。那個人說,他的父親愛唱花鼓戲,背是彎的,在椎骨的下部有一顆淡紅色的疣子。話要說到一個炎熱的夏季了,他的父親赤裸著瘦骨嶙峋的上身,鍛打著連接齒輪的東西。時間就是這樣以密合的方式運轉的,他的父親以精心的製作完成了一係列的結構,火焰在他的敲擊下變成形體;在鐵砧上,蛋黃似的鐵坯像是慰藉,烘照著這個苦行僧的麵容。那個人說,在薄霧籠罩的早晨,火光豔豔,他的父親的軀體是透明的,誰見了都將心動。澧水那時候跳蕩著橘片似的雲霞,鄉野一覽無餘,大片的野蓼開始長出白花了。他的父親放下錘子,坐在身邊的船幫上,抽著一種自製的闊葉煙草,諦聽堤外澧水的汛期。那個人說,他的父親是個民族主義者,他的父親反對日本。他發誓要製造一種輪船,當澧水以默默的注目禮迎接著他這種腳踏輪船之後,鄉人將嫁女、蒿草和一切生活放於船艙,那些親切而熟悉的泥腳,踏動齒輪,日本烏黑的煙囪就將在河流中遠去。那個人深愛著他們的父親,事實上,那個人說:澧水除了父親見過日本的洋船,誰也沒有見過。關於洋船的恥辱那個人過於渲染,而一九三五年的澧水還沉睡在荒涼的漁歌聲中,鸕鶿在灘渚拍打著翅膀。而那個人說,他的父親生活在一種雪恥的境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