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雲渦離他愈來愈遠,時間又在經受撕心裂肺的顛簸,在畜車上,時間成為煎熬的肉體,因此,他是形而上,也是形而下。
他是一個實在的人,因為他醉心於發明,一切鄉村的材料,都會成為科學。他是點石成金的人,他研究過道路。農民的經曆將用那泥濘的坎坷說明一切。他是農民的兒子。那個人說,他的父親是農村人。他父親的父輩後來行醫,用草藥治病。後來,生下了發明家,生下了專事防汛的堤垸垸首伯父和製作糕點的叔爹。那個人一再聲明,他的父親是鄉巴佬。
話要說到他在一個車店裏的作為了。發明家走進叮叮當當敲擊的車店,被很多人看來看去。發明家像一個小偷,也像個收破爛的老頭。這是鄉下的鄒先生嗎,唔唔。別人就是這樣譏笑他的。我出十塊。發明家說。發明家丟下了十塊光洋,背上橡膠輪胎、鋼管和扁鐵。他搓著滿手的機油。車店的人看著他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聽見了他空空的肚腹裏傳來的咕咕聲。饑餓的發明家把老婆讓他買米的錢買了這堆破爛:進行火補後散發著惡臭氯氣的輪胎,生鏽的鐵片和鋼管。人們聽到了發明家轆轆的饑腸響徹雲霄的雷鳴。饑餓的人。人們就是這樣笑他的。那個人說,父親的米袋掖在腰間。
發明家砍製好軒、轅等車料後,開始安裝他的彈腿了——把有補丁的輪胎固定在如弓的扁鐵上,再套入鋼管。兩根鋼管與畜力車架兩側相互卡緊固定。於是兩側的輪腿就能根據路麵高低不平的情況來伸縮彈腿的輪子,使車座永遠處於平衡不倒狀態。
一九三五年的冬天是一個幹燥而憂鬱的冬天,發明家和他的兩個兒子驅車上路了。衰老的牛噴吐著白沫,毛色極差。發明家和他的兩個兒子緩緩地出現在那個冬天的土路上,百鴉亂飛,枯樹零零。如果你要問最好的冬景,我要說一九三五年是最好的冬景。過早衰老的鄉村發明家趕著牛,他的兩個兒子龜縮在車上。我要說這是一副傷心的圖畫,發明家走在他的故鄉,走在凋敝而岑寂的原野。他趕著那些牛軛、轅木和車架,在一代又一代苦難然而不屈的勞動者之列,唱著生命的情歌。發明家懂得嗩呐、田螺、簫所吹出來的心事,發明家是個趕車的人。
話還是要說到這個苦戀的冬日的慶典,他專揀不平的路走,用羞怯而惶惑的口氣問他的兩個兒子:舒服嗎,不顛嗎?輪腿彈動著,像個無聲的瘸子。陳舊的彈腿畜力車,哀哀地負重遠行,天涯羈旅,滿身風塵。在那條路上,那個人說,他的父親是一個多麼緊韌的人哪。那個人說,父親是個好把式。
後來關於仿製這種畜力車的人寥寥無幾,在澧水之濱崎嶇的路上,發明家趕著自己的發明,顛顛簸簸。那個人說,他父親的專利得不到推廣。那個人告訴我,他的父親有過五十種專利。新式風車、衛生煙鬥、小型人力風扇、虹吸管抽水箱等。他的父親背著大大小小的模型、圖紙和五十塊光洋,沿澧水直下,去南京申請專利。那個人說,他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年的事了,但是一九三五年寒冷的冬天,他的父親坐在牆角裏,卷著煙,像一條曬太陽的狗,閉目沉思。那個人說,他的父親滿頭銀發。
冰雪化凍的日子傳來了飛機的轟鳴。日本人來啦!日本人占領了這裏和那裏。在澧水之陽,日本人還沒有到來的時刻,匪患四起。穀阪和苦楝樹一片青碧的節令,傳來了跑匪的驚呼。發明家被銅鑼和槍聲震醒了。那是一個新月如鉤的澧水之夜,一片蛙聲。鄉村發明家從夢中爬起來,攜著他的妻兒,和躲匪逃難的人們奔向荒野墳崗。那個夜晚發明家還有一些什麼幻想呢?《詩經》上的月牙不是此刻的月牙。發明家麵對著頭上巨大的星穹,星星像寒冷的寶石掛在傳說之外,發明家在溝壟間枕土而眠了。當他從半睡的狀態下醒來,那個黎明,荒草中零亂的棄物和倒斃的人,令他驚駭不已。
那個人說,他的父親坐在草叢間,挽著染織的蘭花包袱。那個人說,他的父親並沒有放下包袱的打算。發明家就是那樣挽著他小腳女人的織物看到槍口的。發明家一動不動。那個黎明,澧水在層雲中肅然無聲,時間化作濃煙的巨尾,從村落飄出。發明家貪婪地看著這一切,當煙尾飛散的鬃毛被黎明染紅,野塘倒映著天空高貴的青色,發明家眯縫起眼睛。那個人說,他的父親似乎忽略了槍口,以及麵前一夥野蠻而有生氣的人。
發明家微微仄了仄身子,槍管仍在三尺之內。粗糙的駁殼槍,閃射著莽氣。發明家看到了另一種發明的性格——火與鐵的鍛造,發明家感到陌生嗎?發明家,指腹為媒的發明家,淒楚的微笑從靈魂中泛了出來,發明家是個並不懂得原理的人,發明家並不是機械的兒子。發明家微笑了,像一個迷失的幻影,不懂得真實和殘酷。而在稻阪和苦楝樹生長的地方,時間在煎熬著,發明家的眸子亮了起來,澧水之陽,像一座焚燒的聖壇,在醜陋的槍管下,發明家悟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東西,他知道,隻有一刻,他便會永垂不朽。所有的原理能戰勝什麼?戰亂、災禍、生存與死亡?發明家,微微抬起了頭。他聽到了澧水世代的哀歌。土地的智者,被時間所召喚的人,匠心和一切。發明家,看到了自己在蒙蒙的晨霧中遊蕩,像田野的噓氣,發明家在無形無態的遊蕩中諦聽牛鈴的節奏,野花正在背陰的地方競相開放。
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又像是一萬年的預謀,在一聲彈頭撞擊空氣的噝噝震顫裏,發明家捂著胸口的手指流下了五股溪水。那個人說,黎明竟是如此輝煌:陽光的金劍穿透了一切,光華如泡沫般瘋漲。發明家鮮血的脂球滾動在草尖,旋轉成一片夢幻!那個人說,他的父親蜷曲在草莽深處,澧水正拍打著久久還未隱去的殘月。在那個黎明,鳥兒的夢醒了,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而那個人說,他的父親完全改變了樣子。父親的眼裏有一種綿羊似的光,正在黎明中淡散而去。那是父親的忌日。那個人說,他的父親死於匪患。